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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床边,手探进挎包抚摸鸡蛋,一只又一只,它们虽然凉了,但全都安然无恙。我这才舒了口气。一路的颠簸,人快散架了,鸡蛋倒安安全全。不容易啊。十多个小时的路程,我始终把挎包像捂在怀里,那动作和母鸡抱窝差不多。
在我们家,鸡蛋基本上不是吃的,而是用来卖钱的。家里来了最尊贵的客人,也就是打两个荷包蛋,在我们那儿叫“蛋茶”。那一年,我哥哥考上大学临离家前,母亲给他煮了二十只鸡蛋,我和小弟一人偷吃了一只,母亲发现后,扬着扫帚狠狠地骂了我们一通,要不是哥哥在一旁劝,那扫帚肯定会重重地落在我和小弟的屁股上。每当我们犯了错,母亲的扫帚总会在我们的屁股上留下一道道红印,没个三五天消不下去。这一次是个例外。
我当兵离家,除了从人武部领到的东西,带的就是挎包里的二十只鸡蛋。母亲一大早起来煮鸡蛋,鸡蛋是她头天晚上挑好的,只只一般大,色泽鲜亮。母亲把煮熟的鸡蛋用凉水过一下,说是吃时好剥壳子。
到新兵连时已经晚上十点多,我们这帮兵的困乏早把进营门该有的兴奋打得一败涂地。我们草草吃了点面条,等班长一说出“睡觉”二字,个个倒头就呼呼大睡。第二天,也就是我们到新兵连的第一天,没什么事,听班长说说部队的事,练习练习叠被子整理内务。用班长的话说:“你们那,先熟悉情况,相互间认识。”这觉也睡了,营门也进了,累也跑了,一切缓过来的兵们生出了思亲想家的念头。有的傻傻地坐着,有的写信,有的借不停地忙活来消解。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有鸡蛋,整整二十只鸡蛋。心里一冒出想家的苗头,我就吃一只鸡蛋。一个宿舍里,连我在内一个班长九个兵,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吃鸡蛋,我就二十只鸡蛋,要是一人送一个,我就不多了。不能送给他们,这是我母亲给我的,金贵着呢!送一只出去,我就少感受母亲的一份母爱和温馨,多一份想家的思绪。我一个刚到部队一天没到的新兵,可没多大方。如此这般,我只能偷偷的干活。我手伸进挎包里悄悄地捏鸡蛋,力量不敢大,大了弄出响声就暴露了。由于掌握不好分寸,我弄裂一只鸡蛋要好大一会儿。鸡蛋总算裂了,接下来,我就得去壳。要知道,一只手窝在小小的挎包里,人不知鬼不觉的剥鸡蛋,是有相当难度的。那边一个兵手笨笨地叠出一床看得还算顺眼的被子,我这边的鸡蛋壳才去了一大半,额头上兴许还渗出些汗珠。后来,我学摄影时能在极小的暗袋里自如地剪装胶卷,把胶卷顺当地捋进显影轴狭窄的轨道中,可能就得益于在挎里这样剥鸡蛋所练就的功夫。
鸡蛋总算收拾后,我仔细观察周围情况,趁大伙不注意的那功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鸡蛋塞进嘴里。鸡蛋进了嘴,我不敢多嚼啊,只是一两下,然后就狠狠地往肚里咽。这是一个极其艰苦的过程:鼻子吸口气,牙齿舌头,不,整个口腔甚至是全身都在使劲,脸憋红了,牙根咬得发疼,喉咙涨得酸酸的,鸡蛋才能下去。有时实在吃消这样的艰难困苦,我就找个借口离开班,躲在某个墙角或树丛里速战速决,再像什么事也没有样回到班里。我记得有两次我是找的上厕所的理由出去的,其中一次是真上了厕所,那只鸡蛋也就是在臭哄哄的厕所里干掉的。
开始我吃鸡蛋是为了驱走思亲想家的小思想,后来似乎是和它较上了劲儿。你难对付,是吧,我非得对付你。我就不信,我一个生龙活虎、前途无量的新兵,还能败在你这鸡蛋手下?
最后一只鸡蛋,我是在晚上熄灯后将它消灭的。这是一天之中二十次吃鸡蛋中最幸福的一次。我睡的是上铺,这地儿对我的行动大有好处。我钻进被窝像进了战壕,摸出最后一只鸡蛋抚摸着,想着母亲煮鸡蛋的情形,想着家乡的那条河。我没有手电,要是有,我会好好地看看这最后一只鸡蛋,并通过它想想那已经进了肚子的十九只鸡蛋。虽然有些心惊胆颤,我还是比较从容地剥鸡蛋壳,第一次把鸡蛋掰成好多瓣,将一瓣轻轻慢慢地放进嘴里,很有滋味地嚼啊嚼,嚼得粉烂,再一点地点地咽。边吃,我边后悔,白天真不该和鸡蛋赌气,这一天把它们全吞下了,以后再想家用什么招支呀?再说,那十九只鸡蛋,我一点味没品出来,纯粹是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战斗,哪像现在有种享受的感觉。
我不知道吃这只鸡蛋用了多长时间,但我知道那一夜我没睡好。二十只鸡蛋啊,二十只鸡蛋在我肚里呢,我能睡得着吗?鸡蛋在我肚里提意思,我把床折腾得吱吱叫。
第二天起床后,睡在我下铺的班长关切地问我:“怎么,想家了?”我忙说:“没呀!没呀!”班长一笑,“还没呢,你整夜都让床在做运动,我还能不知道?”
大约一周后,我父亲来信,母亲专门加了一句,说是让我不要太节省,早点把鸡蛋吃了,要不然时间一长,会坏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