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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怕她死?还不是因为和她有什么瓜葛!那天大仙与你在门外偷偷说了许久,我猜想这两者必有联系,说,你和她,和漠天鹰到底什么关系?”
段情寻苦笑一声,他身上的大穴已封,手里握着酒杯,软软的坐在那里。
“千寻……不会是那种人。”徐篆辛道。
“沈大哥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对不住朋友。”
“是吗?”程沫雪冷笑一声道:“他若是将篆辛的事放在心上又如何会对这有大嫌疑的人有说有笑?他若是能想着篆辛的大仇,又怎么会放走她?”她说着,脸已转向了段情寻道:“你可恨!你自己当然是世家出身,从小无忧无虑长在长辈身边,你为何不想想篆辛,七岁丧失双亲到底是什么感受?想想这些年他所受的苦,你,你怎么……”
“闭嘴!”老观突然跳将起来,咆哮道。
“啪”的一声脆响,老观也突然愣住,张着嘴望着一直默默坐着的段情寻。他手中的瓷杯已碎,酒和鲜血从他攥紧的拳中渗出。
但他并未在意,只是缓缓站起身来,静静的望着脸色涨得通红的老观,然后将他强按回座位,然后默然朝他摇了摇头,“莫要再吵了,程姑娘……说的也有道理,是我……”他的话没有说完,便拍拍老观的肩,轻轻推开门出去了。
他做这些时,老观一直瞪着他,眼中满是血丝。
过去的事,总不会轻易忘记,但忘不掉总可以不提及。
不被提起的往事,总会沉淀在内心的深处,只要你不去动,就永远也不会觉得痛。
只是,如今……
运河的水,静静地流淌,他坐在柳树下,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往事不堪回首。
慕容鸢,真的是鬼?段情寻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但人哪里会没有脉搏?人怎会有那样鬼魅的身法?
可她为什么要带他们到扬州?
也许,她早已在留意他们,也许那夜她救他前,就一直在他附近,他和王镖头的谈话,难道她都尽数听到?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她真的与漠天鹰等有牵连?
“慕容鸢”他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有了她淡淡的笑声,空气里仿佛又有了那熟悉的药香。
“沈大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
这声音不会是程沫雪,也不会是小观,这声音远没有慕容鸢那样悠远。
段情寻缓缓转过头,才发现,方才叫他的是水青黛。
“对不起,打搅你了。”她怯怯道。
段情寻只是笑笑,回转了身,又出神的望着江面。
风中依稀茉莉清香,一分淡雅,两分沉醉。
“这里还疼吗?”她轻轻抬过他的手问。
段情寻摇了摇头,比起心来,这又算做什么?
“我……”她沉默了一下,才鼓起勇气道:“我虽然不会武功,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事情,但……我知道,今天晚上的事,是程姑娘她太……她太心急了。”
她低了头,不敢去看段情寻的脸,那张这些天来渐渐熟悉的,成熟而且稳健的面孔,现在是否写尽了悲哀?
段情寻却在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跳动的波光。
“你真这样想?”
“你……不会怨她?”
段情寻望着江水,道:“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另一个人。”
“谁?”
“小山,晏小山。”段情寻长叹一声,道:“我也曾问过他,这世上曾有这么多人辜负他,他为何从未有过一丝怨念。”
“那……晏先生怎么说?”
“他说,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过错,天下这么多人都负了他,这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然而,以为他人的错便怨他恨他,对其不再理会,却定然是自己的错,他虽然不能阻止别人,但他却可以阻止自己。他还说,他最最高兴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负他而去,至少,他还有朋友,还有爱人,还有诗,有词,有琴,有酒,他大可不必为了区区仇恨,而失去所有快乐。”
“他说的真好。沈大哥,那你呢?你怎么自己怎么想?”
段情寻摇了摇头,“我远没他做得好,有些事,我放不下,抛不开,舍不掉。他相信是人都是善良的,可我做不到。他可以原谅所有的人,可我却做不到。我……至少,我永远也不能原谅……”段情寻望着江水出神的眼睛突然收了回来,看着身旁的青黛。
“沈大哥,怎么了?”青黛问。
“哦,方才……有些疼。”
“对不起,是我他不小心了。”
段情寻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药瓶,道:“方才谢谢你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沈大哥?”
“嗯?”
“是不是,我太笨了,刚才……”
“是伤口总会痛的不是吗?真的不关你的事,我只是不习惯。”
水青黛笑了,笑着从段情寻手中拿回药瓶,轻轻的帮他敷药。
她笑时,湖中仿佛泛起涟漪。
江水,仍如方才,平静的流过而段情寻的心,却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他的心早已沉在了湖中,那温暖的湖中。
(五)
暗夜追踪八百里。
猛然间,响彻一声尖啸,这夜,乍是一惊,数道银丝划破黑暗,直朝她刺去。
“断龙丝?”她冷笑一声,轻轻绕开无数条幽冷的银光,银光映在她毫无惧意的脸上,那张脸,高贵神圣宛若天仙。
“嘭”,十六条断龙丝,破土而出,以旋风之势拔地而起,霎时间已将她卷在其中。
“朱砂降魔阵?”她又是一阵冷笑。
断龙丝形成的巨大旋风,蚕茧一般将她缚住,每一根断龙丝的每一根倒刺都闪烁着刺骨的杀意。所有落入这旋风中的鸟雀,落叶都已被这快如雷霆的银丝搅得粉碎。那她呢?纵有通天本领也难逃魂飞魄散。
“我们故意引你到此,如今深陷此阵,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人话说到此,得意之极的脸突然僵在了那里。耳畔,仿佛有人就在耳畔轻轻笑道:“如此小阵,降妖除魔尚且勉强,何谈诛仙灭神?真是自不量力。”
风中人微微一笑,将手中玉色丝绦放将出去。
只听“噗“的一声巨响,这冲天而起的旋风,连同外围数十条银光登时卷作一团。
暗夜中,早已无风,那持断龙丝之人,竟连一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发出便已魂归西天。
玉色丝绦,又已绕在身上,她仿佛散花天女一般,缓缓落下,落地的一瞬间,周围的死尸突然被弹向远方,血海尸山之间,唯有她周围,仍是净土。
“小小墨者门,也妄图染指璇玑尺素,真是可笑之极。”
她看也未看这一地的尸首,只是不屑的一拂水袖,飘然而去。
今夜,又是黑夜,今夜,又是杀人夜。
(一)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七夕良辰。
满天烟火,满地游人,满城繁华。
“我早就听说,扬州城每年的七夕庆典热闹非凡,以前我哥从不带我来看,今日有机会,一定要过足瘾,玩到家。”小官笑着一拉青黛的手说:“你不用在想段情寻那个大饭桶,他不来也没关系,有我陪着你,咱们一样好好玩。”
青黛吐了口气道:“我不怪他的,他既然早已和朋友约下,那自然要去赴约的,这也没什么错……徐大哥他们呢?”
“说好一起来的,却又跑没了影。大概是不想我们打扰吧。”
“对了小观姑娘,老观大哥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些天一直没看见他?”
“啊,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一向是如此的,常常不辞而别,没什么稀罕的。”小观虽是这样说,但眼中的惦念之情却是隐约可见。
此刻,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栋灯火阑珊处的小楼。
小楼上除了他,在没有别的客人。
他本与老观约好,今晚在此见面。
但他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从未让自己的朋友空等一个时辰的,可如今,段情寻已换了三壶茶,等了他两个时辰。
段情寻望了望远处的夜空绽放的烟花,无奈的为自己满上一杯茶。
这时候,门竟突然开了。
开门的女子,翆钗步摇,绢丝月季,湖蓝衣裙。
她进来时,房中便多了一种郁金香的味道。
她手中还有一坛酒。
“好酒。”段情寻笑道:“东京五十年的羊羔酒。”
“公子说的没错。”媚眼如丝夹巧笑,她的人已坐在他的对面。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只白鸽竟从窗外撞进段情寻怀中。
“如此良辰,姑娘为何来此?”
“公子今夜,是早与佳人有约,还是……打算只影独酌?”
段情寻一手将那只信鸽放走,无奈的笑道:“姑娘来之前,我本已约佳人在此共度良宵,姑娘若在晚来一步,我便已决定在此伴风独醉了。”段情寻说罢,暗自笑道:若是老观得知此言,定要哭笑不得了。
“这样说来,奴家来得到也正是时候……奴家却问公子,公子所等之人比我如何?”
段情寻开怀道:“远不及卿。”
她又笑了一声,道:“七夕良夜,本就应男女成双逐对,伴花而醉,今夜,天公作美,公子所盼之人未到,不如,就让小女子陪公子一醉如何?”
段情寻深深一吸空气中温热的芳香,道:“难得有美人醇酒相伴左右,七夕之夜,沈某又怎能搏卿雅意?”
上等的羊羔酒,干涩一杯,润白如玉。
但陈酒不但醇香,也易令人沉醉。
夜渐深,灯渐暗,小楼暗香满。
(二)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一会就过去找我们的吗?怎么直到现在才回来?”
段情寻他了口气,确实在记不起,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是今早醒来时身上又困又乏,便在那小楼中睡了一会,不想这一醒,竟已是黄昏。
“快说呀!”
小观叉腰站在那里,杏眼圆睁,怒气冲天。青黛被她吓得坐在那里一时没了话语。
段情寻压了压眉心,伸手去倒茶。
黄昏柔软的阳光,缓缓的洒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呦!”客栈的老板这时突然走了过来道:“沈公子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呀。”
“张老板,你这话怎么讲?”小观一把将他拉过来道。
“哦。”张老板一见小观和水青黛,不禁尴尬道:“没什么没什么,见了面说个吉利话罢了。”说罢转身便走了。
“喂?”小观一见张老板形色可疑忙追上他细细盘问,水青黛笑道:“你想见的人见到了?”
段情寻伸了伸懒腰,一摇头。
“你头发有些乱了,回房我给你梳理梳理。
段情寻笑道:“你不想知道,我昨晚上哪里去了?”
青黛一愣,小声道:“你上哪里去都没什么,只要回来就好。”
段情寻愣愣的盯着茶杯出神,眼中忽然一亮,惊呼一声“许丛儿”人便已从青黛面前消失了。
青黛望着渐积浓云的天空,喃喃道:“许丛儿?”
许丛儿。
十里扬州,名声最响的歌伎。凡是来扬州的人,都渴望一睹她的风采。
坠锦阁的花牌上,只有她一人的名字。
因为天香国色楼事件后,扬州城里除了她已再没有人可以称为花。
许丛儿自己也这样想。
她是个怪人,怪人好像都有一些怪脾气。
比如只在月缺是唱曲,只在月圆时抚琴,只在七夕之夜,找一位年轻英俊的公子共度良宵。
这一次,她无疑找到了段情寻。
这无疑也是张老板眼中的天下一等一的好福气。
但他自己并不这样想。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所以许丛儿也绝不会在昨夜无缘无故的去那家清冷的酒馆,而且无缘无故的找到他。
但他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若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最好的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问出题的人。
“沈公子晚上好。”
他坐在纱帐外,郁金香的味道,已从帘中透出。
站在帐后的丫鬟,默默的走出,奉上一杯茶。
段情寻瞧了他一眼,然后悠然道:“姑娘长得好生面善。”
丫鬟并未开口只是缓缓的退到纱帐旁边,却是许丛儿媚笑道:“沈公子,奴家今夜偏偏不想唱曲,公子若不介意,就先将这歌儿欠下,听奴家弹上一曲如何?”
段情寻本就不是来听曲的,自然毫无异议,只是道:“不知姑娘,欲弹何曲?”
“晚来天欲雨,不如,就弹一首《蕉窗夜雨》怎样?”
“妙极。”段情寻端起桌上的茶盏来,饮了一口道:“不错,极品的武陵秋露,正对我的胃口。”
“过奖。”帘中人轻声一笑,琴声渐起。
竹窗灯欲残。骤雨乱芭蕉。
琴音袅娜,一唱三叹,回环百转。雨中仿佛还有风,还有窗前一盏摇曳的灯。
可曾听见水珠,从芭蕉上溅起,又随雨水再次落回?可曾听见屋檐上,一滴复一滴落下的雨水坠入小小的水洼中?
雨水,打在了青石的地面上,打在了长着苔藓的阶梯上,打在植着莲花的水坛中,打在了被雨水洗的翠绿的芭蕉上,也同样打在了,听雨人的心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雨声愈来愈急,雨滴越来越密,芭蕉,灯影,人心,都随着这风这雨,飞快的摇动,飞快的颤抖。
段情寻右手扶案,抬眼看了一眼帘中如飞瀑急湍一般翻飞的手指,额上竟已渗出汗水。
“你一定很奇怪,昨晚我为什么会去找你。对吗?”她虽问着,手却没有停,雨也没有停。纱帐被风吹着,翩翩欲舞。
段情寻没有回应。
他的胃早已拧作一团,随着这乐声的高低回环,腹中愈加疼痛。这恼人心绪的弦音,竟已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内息,他方要开口,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不禁咬唇道:“原本……我不知道……现在,我却知道了。”
“哦?”
段情寻面色如金,额上的汗珠不停滚落,口中渐有一股甜腥之气上涌,但有时候,话不说完,人会很难受。
“你……你昨……夜找我,就是为了让我今夜来此听琴。”
段情寻整个身子都在不停的抽动,这乐音仿佛一弹进了他的体内,已弹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扶案的手指早已深深的陷进光滑的桌面,他在次试图平息体内乱作一团的真气,只是这琴声实在太大,太急,震得他心神意乱。
他的嘴角,已渐渐渗出鲜红的血液。苍白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只瓷盏,惨笑道:“沈某行走江湖多年,终于有幸,见识了这传说中的九宫断肠草。”
“不错,九宫断肠,求生不得,欲死不能,今日我发慈悲,弹调此曲,送你一程。”
“你为何杀我?”
“你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谁?”
段情寻突然觉的心口一痛,整个人已从座中滑脱。几缕青丝,粘在他苍白的脸上,汗,变得更冷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这一曲蕉窗夜雨刚好弹完。
绛纱帐缓缓挑起,
翆钗步摇,绢丝月季,湖蓝衣裙,缓缓走来。
如丝的媚眼,仍带着笑意,只是其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一把匕首,一道完美的弧线,还有,一句冰冷的话语。
无论是谁,碍了谑浪门的事,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句话出口,连红烛都抖了一抖,这句话说完时,屋中已平添一股血腥。
窗外,不知何时已是风雨大作,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雨,没有雷,没有电,有的是一种亘古一般的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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