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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墩镇影剧院,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镇上拆了镇西的全福寺盖的。地是寺的老宅基、梁是寺的老梁木、砖瓦也是寺的老砖瓦。全福寺是个老寺,很老,只是到了拆的时候,寺已经败落,有的屋子已经塌了。
全福寺成了影剧院后,陈墩镇人仍把影剧院唤作全福寺,到全福寺去看戏,看电影,是镇上最奢华的生活,也是陈墩镇作为一个大镇有别于其他小镇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标志。附近的村民把到陈墩镇全福寺看场电影,作为平生最大的乐事。影剧院不演戏、不放电影时,就说书,一回连着一回,听书人黑压压一片,说书竟也要架只喇叭,那阵势就连城里人也没见过。
全福寺成了影剧院后,老屋大多拆了,只是四周的院墙还是老的。高高的风火墙,老远就能看见。老墙有好几处塌了,便用塌的砖补砌上去,新砌地方低一些,也不像老墙那般疏松,这就让不想买票而又整日想着听书、看戏、看电影的小猢狲们钻了空子,只是爬墙的次数多了,把墙爬坏了,只能在修墙时又垒高了一些。还有一处可爬的,就是原来寺里的小砖塔,那砖塔在拆寺的时候,没一起被拆掉,嵌在了新建的影剧院里,砖塔有三层,每层上都有小窗,二楼上的小窗,正好做放电影的小孔,只是底楼和顶楼的小窗常被镇上的小猢狲们占用着。爬底层的窗比爬墙更省劲,而依着三楼的窗口看电影却更舒坦。那些窗口,堵了,没半天又被捅开。影剧院里管事的人少,自然顾头顾不了脚。
那些日子,常常放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已放了好多遍。朝鲜的《卖花姑娘》、南斯拉夫的《桥》也一遍遍地放。小猢狲天天晚上到影剧院,其实根本不是去看电影,而是专门去看外国人亲嘴。
小猢狲们闹影剧院是常有的事,有时闹得挺过份。镇派出所有时派一个民警去维持秩序,结果连自己的帽子也被他们闹丢了,只见那帽子在影院里观众的人头上飞来飞去,闹得民警很恼火,说逮住了非让他吃半年官司,可就是逮不住。
好多人都说小炮山是闹事小猢狲的头,但小炮山不承认,说,小儿科,谁见我闹过?所有的人都说,这小炮山确实没碰过民警的帽子。
老院长被气得跑了,躲在家里闹起了长病假。新院长是在影剧院歇了半个月后才姗姗而来的,乘的是每日一趟的轮船航班。众人一见都失望了,新院长是个残臂的半老头,穿着早已褪色的黄军装,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烟吸得多,咳嗽得很厉害,似乎随时要背过气一般。其实,镇上上了年岁的人都认识得他,叫他阿天,对他都挺敬重的。小猢狲们似乎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有几个小猢狲头天晚上就有意跟他过招。
可没想到的是这独臂阿天却是个挺鬼的人,头天晚上自己不收票,搁着个靠背凳子自个儿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喝茶,却让个细毛丫头收票,那丫头十五六岁的模样,人倒长得挺水灵的,只是个小刺毛,人碰不得,一碰就咿呀呀尖叫。细毛丫头收票,竟然做了第一道防线,独臂阿天,说是第二道防线,其实也只是个摆设。这晚,影剧院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太平过。买票看电影的,似乎也好长时间没有这么舒坦地看电影了,自然把新院长再三称赞。
小猢狲们中有人说,这独臂阿天使的是阴功,假使啥人逃票混进影剧院,也一定逃不过独臂阿天的暗算。至于如何暗算,没人肯讲。没多久,白看戏、白看电影的几乎没有了。
大忙结束,镇上照例请来城里的剧团演戏,戏是样板戏。今年,这戏演得出奇的太平,人都说这独臂阿天治那帮小猢狲真是稳吃田螺小菜一碟,也不愧是陈墩镇上杀出去上过战场的人物。
小炮山不服,开始跟独臂阿天作起对来,他实在不把这病歪歪的独臂阿天放在心上,不只逃了票进了电影院,还在那晚电影里放外国人亲嘴的时候,躲在小砖塔三楼吹口哨。
只是第二个晚上,砖塔的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咳嗽声,急得小炮山跳窗户溜了。
第三天,影剧院出了大事,莫名其妙地着了火。那火好像是从砖塔里先燃起来的。不多久,砖塔塌了,虽说火被救灭了,影剧院还是废了。
影剧院废了,陈墩镇就没有影剧院了。据说,阿天受了处分,带着小刺毛一样的孙女乘着来时的轮船航班不声不响地走了。只是,没过多久,独臂阿天又独自回来了,住在电影院的废墟里。
知情人说,三十年前,阿天杀了作恶的东家烧了他的房子然后带着自己的女人乘着航船逃了出去。阿天喜欢使阴招,只是谁也说不出阿天使的是啥阴招。要说是阿天放的火,没有任何证据,派出所那里也坚持说绝对不会是阿天自己放的火。
没有了影剧院,那帮小猢狲也少了惹事的地方,但都在传说阿天治人是什么阴招都会使出来的,于是一度被这些小猢狲闹得人心惶惶的陈墩镇竟开始风平浪静了。
半年后,独臂阿天死了,死于肺气肿。
临死时,阿天很平静。他说,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过,除了早年杀死侮辱自己女人的东家是真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后来人们的猜想。他不会放火,他没这个能力,他已经病得手不能缚鸡了。
因为早年使了阴招杀了东家,阿天一辈子一直生活在这一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