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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罚殿。

    与宫苑中其他殿室不同,这里的殿檐墙壁并非金碧朱黄的鲜亮色,而是深色系,地砖如明镜,光滑而冰冷,不像其他殿室,大冷天儿早就铺了茵毯。

    游廊曲深,钩吻峻峭,四方褐色玉柱冷冰冰,擎天而立。

    处处形同冷宫。

    却比冷宫更要让宫人畏惧。这里是后宫惩治贵女的殿所。

    思罚,亦通司法。

    上一个在殿内受过罚的主子,是已贬为庶民出宫的永嘉郡主,此后清净了许久。

    但空气中,隐约还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幽静环境中,也仿若还环绕着女子因为针尖黥面的声嘶力竭。

    金鹤博山炉里安宁定神的檀香,却定不住人心。

    贾太后坐在上首,刚才听说云菀沁的事,虽已气过了一遭,此刻仍是愠意不改。

    旁边,蒋皇后伴坐,双手覆在膝上,不动声色地看着。

    “秦王妃,你太叫哀家失望。”

    再没往日一口一个亲昵的丫头,太后的直呼称号,让殿内气温又骤然降低不少。

    座上人不是祖母童氏,不能用博取怜爱来逃避责罚,云菀沁双膝紧挨着砖地,垂首低颌:“臣媳自知辜负太后期望,罪该万死。”

    贾太后见她态度好,脾气稍减,却依旧蹙眉:“你到底为什么要擅自离京,做事之前就不考虑一下后果吗?大婚前,宫里派过调教嬷嬷上云府教过你皇子妃礼仪,哀家瞧你平时也不是那种疯疯癫癫的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昏了头?”

    下方女子垂了眼脸,贝齿嵌唇:“三爷迟迟不归,臣媳本就牵挂,后来臣媳听说晏阳起了乱子,更是心急如焚,离京前两天做了个噩梦,心里预感极坏,只怕与三爷……再不能见面,每天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那天也不知道怎的,一时脑袋发了昏,才做出鲁莽的事。”

    说话之间,神色微敛,双颊飞了绯红,似是难为情。

    贾太后看得一怔,心里牵起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回忆,生了几分感概。

    谁没年轻过?谁没喜欢过人?想当年,她也曾和先帝爷有过恩爱时光。

    感情最缠绵的时候,两人一如民间夫妻,恨不得泥巴似的黏在一块儿。

    先帝为她亲手画眉,她为先帝草拟奏折,两人更是偷溜出宫微服巡游过好几次……说起来,这些举止,不符帝后该有的庄重威严,都是不合祖宗家法的。可感情浓的时候,就算是天底下最大的皇家规矩,也管不住。

    如今这对小儿女,可不就是仿似自己跟先帝爷当年一样么?

    云菀沁见贾太后神色动容,心下舒口气,早听说贾太后与先帝爷的恩爱事迹,这会儿只是试试,没料还真是牵动了贾太后的心事。

    果然,贾太后叹了口气:“你啊,心是没错,可做法却是大大的错了。”

    绷紧的氛围如抽走了压力一般,轻松了几分,却有女声幽幽飘来,态度还算温婉,应该是顺着太后此刻的心意:“……别的就罢了,堂堂王妃,混进军队一块儿走了几天,军队是什么地方?全是些粗汉,还和暴动的灾民有过接触,就算是情势所逼,也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听了皇后这么一提,贾太后初霁的脸色又是乌云聚拢。

    云菀沁静道:“臣媳曾闻,开国太祖皇帝的姐姐护国长公主和女儿都曾经为大宣社稷在前线立过功劳,臣媳只想效法姑奶奶们。”

    蒋皇后轻嗤,拿护国长公主她们来做例子,能叫人反驳么?那些都是功勋昭著的先人,灵位供在太庙供后世万代敬仰的,莫非还能说拿护国长公主当榜样不对?

    “不要用那些特例来辩解,”蒋皇后声音犹是温和,目光却已经多了两把刀子,“你也说那是开国初,礼崩乐坏,还没建立规章,局势动乱得很,男女混杂自然没什么,可如今已是大宣盛世,既是盛世,一切就该讲规矩。”

    贾太后饶是疼爱这个孙媳妇儿,此刻却已主意已定,道:“你虽有功勋,却也犯了皇室女眷的大忌,按照常理,本该先在思罚殿打你十个板子,再领去宗人府禁足,既你有功,哀家也不愿意让外人说咱们不讲理,便抵了那十个板子,直接送你去宗人府。你可甘心?”

    甘心?这能甘心么?云菀沁苦笑。

    到底还是有些偏心啊,少了十个板子的罚,就像吃饭没给盐,少了点儿调味,蒋皇后脸上并不大满意,也不好忤逆,一抬手,吩咐下去:“来人——”

    殿外太监走近秦王妃身边,语气恭敬,却已添了冷意:“云妃娘娘,得罪了。”

    正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喧嚣。

    脚步声和人声从高墙外传进来,直到走近殿门,才被殿外的侍卫给压制下去了,却又有扑通落地的衣料与地面接触的摩擦声。

    “是什么人?”蒋皇后呵斥。

    殿门的守门太监匆匆来报:“回太后皇后的话,今儿进宫领赏的一群部将,知道秦王妃在思罚殿,特意从三清殿门口赶过来,这会儿都长跪不起,说是要给秦王妃求情呢!”

    云菀沁身子一动。

    “秦王也太过狂妄了吧,利用职权,指示下属来为妻求情,岂有此理。”蒋皇后眉一凝,连太后脸色也难看起来。

    “回皇后的话,听那领头的卫姓小将说,他并不是秦王的部将,而是沈将军半路收的晏阳灾民。”太监禀报。

    “噢?”贾太后眉一结。

    “是的,卫姓小将带着人在殿外长跪不起,请求太后皇后开恩。”

    蒋皇后厉色:“今天他们进宫是领赏的,若不想受罚,就退下去!”

    “娘娘……”太监犹豫,“这话,奴才也曾说过,可那卫姓小将说了,若是能赦了秦王妃,他愿意放弃今天的嘉赏,用他们几十人的奖赏来抵了秦王妃的责罚都成。”

    “岂有此理!”蒋皇后拍案,再不迟疑,“不想下去?来人,调大内禁卫,将他们绑了丢去天牢!”

    “慢着。”半天没说话的贾太后出了声。

    “太后……”蒋皇后一喊,只得制止了侍卫。

    贾太后沉度片刻,睨一眼皇后,似是对她的决断不喜:“这些都是立了功的将士,刚庆功完就喊打喊杀,是嫌朝上如今事儿还不够多么,皇上还病着,你就为他省些心吧!”

    蒋皇后一口气堵了喉里,只得顺从:“是,母后。”

    “将那领头的小子叫进来,哀家要问话。”贾太后道。

    “区区一个士兵,怎么有资格面见太后。”蒋皇后怕无端添了枝节,劝道。

    “哀家不嫌。”贾太后语气已添厌意。

    蒋皇后再不敢说什么。

    太监应下,出去叫人。

    此际,卫小铁和管副官、唐校尉领着士兵跪在思罚殿的朱色高墙外。

    见卫小铁伸长了颈子朝里看,唐校尉瓮声瓮气地嘀咕:“……这样能有用?指不定太后一怒之下,将咱们都送进牢里了,还是走吧……”

    卫小铁睨他一眼:“唐校尉不是发愁在军中老是逗弄小庆哥儿,怕秦王迁怒报复,不知道怎么收场么?这会子不就是机会,为王妃求情,到时三王爷和王妃保准不计较了。”

    唐校尉与管副官对望一眼,再不说话。

    正这时,太监出来通传卫小铁进去。

    卫小铁欣喜若狂,站起来,跟着太监走进思罚殿。

    殿内,云菀沁只听健朗脚步迫近。

    云菀沁悄悄转头,只见卫小铁走进来,跪下,大大咧咧:“小的卫小铁,原籍长川郡晏阳城人氏,现收编沈家军内,拜见太后,拜见皇后。”

    贾太后打量卫小铁:“你倒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怕被摘了脑袋。”

    卫小铁头埋得低低:“若不是秦王妃施救赠粮,沿途救下小的与同村十来条灾民的性命,只怕咱们十几人已经当了路边饿殍!若不是秦王妃说服沈少将军收留小的进沈家军,小的也没报效朝廷的机会,今儿哪里能有机会跟着长官进宫领赏,早就给阎王爷端茶送水去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那就更不消提,别说太后摘了小的脑袋,就算剥了小的皮,小的也认。”

    贾太后见他说话流利又风趣,深宫里难得见着这种市井气十足的小猴崽子,倒也不讨厌,瞟一眼云菀沁,望着卫小铁,失笑:“说你一句,你个猴崽子对了哀家十句。果真如此?”

    卫小铁卯劲儿点头,在晏阳城混吃混喝长大,怎么不会察言观色?顺着太后的话,讨老人家喜欢:“小猴崽子是伺候秦王妃一块儿进的晏阳,亲眼目睹了娘娘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如何周旋于黄巾党之中,不仅探听出黄巾党的信儿,又保持距离,进退有度,中间娘娘还阻止过官兵与暴民开战,防止落入山匪的圈套,其后又混入行辕,帮官兵诱出暴民与山匪。这些事儿,纵是一般的男子,也难得有勇气,娘娘这等功劳,不奖就罢了,万万是不该受罚的啊,若是这事传了长川郡去,叫灾民百姓听了,准得为娘娘抱不平!求太后和皇后明察!”

    这个卫小铁,还真是没收错。云菀沁吁了一小口气。

    贾太后知道这猴崽子为了给云菀沁求情,说得不免夸张,可听到此处,仍是沉吟良久,道:“猴崽子先领着你的人下去。”

    “啊?”卫小铁道行有限,瞧不出太后打算,“那……太后打算怎么处置秦王妃?小猴子提着脑袋,等着太后娘娘的答复呢!”

    “岂有此理,太后怎么决定,还得向你通报?”蒋皇后怒斥一句。

    贾太后性子倒是比儿媳妇和气宽宏多了,噗呲一笑:“得了,你这猴子脑儿暂时掉不了,哀家不得辜负了晏阳百姓。”

    云菀沁使了个眼色给卫小铁。

    卫小铁会意,挠着脑袋先离开了。

    殿内恢复安静,片刻后,贾太后澄明目光落至云菀沁身上,考虑一会儿,看了一眼蒋皇后,下了懿旨:“既功臣将士们都为你求情,黜了宗人府之罚,可活罪始终不能免,否则,其他皇子妻妾都照着你有样学样,岂不是乱了套?令你在思罚殿的长青观带发清修,禁足自省,哀家得压压你这性子!”

    再怎么也总比去宗人府强。更比打板子要好。

    云菀沁素来就是个先过完眼下关卡再说的人,柔声领了罚。

    却说三清殿那边,夏侯世廷与太子谈好事,走出殿外。

    太子听说云菀沁被马氏喊去两宫那儿,知道秦王焦虑,并没多纠缠,问完了便散了场子。

    施遥安上前,说了思罚殿那边贾太后的决策,话音一落,果不其然,只见三爷脸色一变,眉头拧成川:“在长青观清修?多久?”

    施遥安心里抖得慌:“说的是罚期三个月。”

    三个月。

    刚成婚没几天就分开,重逢没多时又要分开三个月。

    不过总比她挨板子和送去宗人府要强。

    夏侯世廷不吭声,抑了心潮的起伏,终究,袖子微拂,语气丝毫听不出心绪:“出宫。”

    施遥安也不好劝什么,劝什么都有些无力,走了一半,才记起正事儿,低声道:“对了三爷,韦绍辉勾结土匪的证据,属下已将找到的部分,送去了刑部。不过……始终不是什么铁证,今儿一闹开,韦绍辉的儿子侄子肯定会将余下证据毁尸灭迹,怕是很难了……”

    却见他手一举,示意不用多说:“本王知道。”

    **

    养心殿内的寝卧。

    金丝云龙纹的软榻上,帐子半撩,宁熙帝倚在一张迎枕上,脸色苍白,比起前些日子清减不少,形态有些虚弱,眸中却噙着一似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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