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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狭窄的山道如游龙蜿蜒而上,顷刻已至营前,一排火光左右分列,井然有序的列队于营门两侧,正中的骑士翻身下马,摘下头盔与覆面巾单膝跪倒,垂首禀道:“天门郡武卫营十三都都统萧燕然拜见徐统领。”
过了一会儿,徐稳龙才从中帐出来,慢慢走到营门,厉声道:“为何现在才来?”
“接统领军令,属下携部从古尔河星夜兼程赶回,不敢怠慢。”
徐稳龙回头看看大帐,沉声道:“且先不论你怠误之罪,殿下已至,速随我前去拜见。”
萧燕然回头向侧后的高大骑士一摆手,将缰绳递给小校,便随徐稳龙向大帐走去。而营外军士同时起身,在营地西侧有条不紊的拴马扎营,其间竟不闻人言马嘶。纵然是见惯了禁军整肃的杨明昭,心下也不禁有些惊讶。
不消片刻,那都统已退出帐来,朝杨明昭拱手施礼,便穿过营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年轻将领手捧一件厚披风,出现在杨明昭面前,“将军似乎颇为心忧?”
“边关未宁,职责所在,”杨明昭点头谢过,一边系披风一边打量面前的男子。
他甲胄朴素,旧牛皮刀鞘也灰暗无光,身姿笔挺,是边塞风霜雕刻的英挺和坚毅,转头看了看杨明昭所见的画面,忽露出一个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嘲的笑容,叹道:“关山莽莽,待何日重头。”
“将军何出此言?”
“末将失言,”他抱拳一鞠,匆匆转身而去。
杨明昭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不禁自忖,那柄剑若出鞘,是否应是寒光夺目,如耀星辰?
夜至三更,待士兵收拾好帐中的杯盘酒渍,庆王习以为常的起身换下官服,对身边的宫人曹德让道:“你去叫明昭进来休息,再打盆热水来。”
布帘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被掀开,杨明昭在帘前拜道:“谢殿下。”
“快进来吧,此时已无外人,你何必又这样,”一身常服的庆王,在只有杨明昭在场的时候,方带着些许轻松的语气。
“这是属下的本份,公主殿下那边……”虽然是刻板的回答,杨明昭的表情却十分轻松。
“皇妹车马劳顿早已歇下了,有长德在,你可放心。”
杨明昭这才点点头,在帐边坐下。
“说了不用这般生份,你也饿了许久了,”庆王招呼杨明昭坐下,笑道,“你看,他们还特意调了人马来。”
“徐稳龙竟然还有这份心思。”
“是兵部。”
“兵部?隔着这么多层,来调一个都?”
“虽然京里预警,但现在风平浪静,不能做得太扎眼。”
“西朝人马四处潜行,居心叵测,又有刺客之流,属下实在放心不下。”
庆王拍拍杨明昭的肩膀:“想来徐统领麾下也不尽是无用之辈,不用太过担心。明昭?”
杨明昭恍然回过神来,笑道:“属下多想了。”
“适才谁在帐外和你说话?”
杨明昭指指身上的披风:“送东西的。”
“累了一天,你吃好了早些休息吧,我帐外有兵士护卫足够了,”说着庆王捧起一卷文书翻阅起来。
“谢殿下。”
在永定城修整了两日,天门山传来战报,忽如其来的大雪掩盖了喀斯塔湖,小王子的军队不得不向西撤离,在南麓活动的西胡马队也消失了踪影,北上草原的道路,显得平静了许多。使团决定在寒流翻过天门山脉前,赶往大草原。
“这队边军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和番语。”
庆王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整齐列队的骑兵,甲胄整肃,没有发出丝毫响动,点了点头,“让他们跟在使团后面,”便低头踏上了马车。
华贵的旌节和车马辚辚而行,皇家护卫崭新的甲胄在白日下闪闪发光,而一队褐衣轻甲的马队沉默的跟随在使团旁。
使团沿着流过胡林戈壁边缘的塔河蜿蜒的足迹,缓缓往北走去,天门山绵延的身影耸立在西边,仿佛纹丝未动,景物枯燥不变,只有几个小小的盐湖,在远处滑过视野。
眼看日头渐渐西垂,摇晃了一天,众人都有些疲惫,领路的侍者焦急的盯着不远处的河滩,心里盘算着是否来得及在日落前做好饭,贵人们的餐食是不敢怠慢的,若是晚了,今天又只能啃冷饼子了。正想着,山坡和荒草拖长的阴影剧烈的晃动起来,骏马的嘶鸣和冲锋的呼喝踏碎了满地倦怠的夕阳。
“护驾!”
疾旋的马队腾起沙尘,侍者惊慌失措的抱着马头,直到一个骑士拽住他的马头将马拖到辎重车后,羽箭铎铎的扎入厚重的木箱,从马上跌落的骑士摔在黄沙里,惨叫声瞬间便被马鸣吞没。
杨明昭忙着指挥人将庆王和公主围入队中,而常年身在京城的两名副将面对忽如其来的袭击,一时竟显得有些晕头转向,正焦急间,一队灰褐的马队如离弦之箭从使团侧面跃出,如长刀一挥的弧线整齐划一的斜劈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手提长枪,拨开羽箭跃马入滩,一枪将前方胡人挑在马下。他身后的骑士们纷纷拔出刀,河滩上顿时血花四溅。护卫军趁机整理好队形,拆下木板盾,结成一个临时却稳固的防御队形。河滩上虽然战况激烈,十三都的骑士却井然有序的保持着互相之间的距离,如一条牢固的锁链稳稳拖住了敌人的步伐。
蒙面的黑衣胡人见偷袭不成,而己方人马数量不足,打了一声唿哨,且战且退,很快退过了浅滩,调头消失在浓重的山影中。
庆王见敌人远去,忙下车到公主车前安抚着公主和女官们,护卫军们一边包扎伤员一边重整队伍。
“是马贼吗?”杨明昭迎上纵马奔回的骑士,心存侥幸的问道。
“不是,”萧燕然翻身下马,在短袍上擦去手上的血迹,断然道,“这里没有如此训练有素的马贼。”
“那这应该只是试探,”杨明昭心里叹了口气,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那个蒙面胡人。”
“武者,不,至少是个武师,他还没有出手,”萧燕然嘴角挑了挑,显然并不担心,他抬头望望四下已列好队的使团,“这里不能扎营了,前面山上有个废砦,地势险峻,应可维持一夜。”
杨明昭点点头,抬手道:“请都统带路。”
上山的道路已经荒废数年,道边的碎石不堪重负的在马蹄下滚落山崖,好在有惊无险,一行人摸黑抵达了砦中,西北干旱少雨,石砌土夯的围墙倒还坚实,众人草草打扫一番,勉强立了几顶帐,又胡乱用些面饼充饥,贵人女眷们一日惊吓劳累实在支撑不住,且睡下了。
杨明昭四下观望了一番,这石砦确实地势优越,虽非极高险,但道路狭窄不能并行,只需数人便足以看守,倒是带上来的护卫军人数颇多,此时不轮值的,只能挤在几处平坦的地方闭目打盹,恨不得和马一般站着睡了。
此时小校送来一张面饼和半罐清水,杨明昭走到崖边,撕下半只饼递给坐在火把旁的萧燕然,萧燕然站起身来,看看墙内已收拾停当,便熄了火把,两人在黑暗里默默的啃着白面饼。
山下隐约的火光里,一群兵士和仆妇在货物的阴影里忙活,远处胡骑警惕的转悠着。
“这些货物不会被抢吧,若是失了公主的嫁妆……”
一个年轻的仆妇见着胡骑在附近转悠,心里惊慌,失手将一罐水摔碎在地,带队的内侍气急败坏的冲上前去,反手一个耳光将那仆妇扇倒在地,嘴里也不知道骂些什么,还补上一脚,将那笨手笨脚的仆妇赶回货车后。
那些胡人看了一会儿,便打马走了。
“不必须的物品放在砦下无妨,明日这些辎重车辆依旧按原计划前行。公主殿下的陪嫁虽然珍贵,然而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您说呢。”
杨明昭忧虑的皱了皱眉,道:“明日下山,胡人必已做好准备,都统可想好出路。”
萧燕然笑道:“正欲与将军参详。”
天未放明,使团趁着微弱的天光,绕过石梁下山。
“明昭,这条路是去往何处?”庆王骑在马上,警惕的看着四周山形,问道。
“翻过这山,穿过枯水的巴格塔湖,沿途多有泥泽,胡马的优势无法发挥,只要能坚持到古尔河,便有边军接应。不知公主殿下……”
蒙面披着兜帽的公主在马上微微颔首,低声向身边仆妇耳语着,那仆妇道:”禀殿下,公主幼年常与哥哥们一同骑马,不需担忧。”
“不管发生什么,都请将军与殿下公主尽力前行,张老六十分熟悉沼泽的地形,会为将军引路。”
刚下至平原,胡马腾起的烟尘便从北方碾卷而来。
“来得好快,”庆王撰紧了缰绳,哼道。
“将军,”萧燕然勒转马头,回首望了一眼杨明昭,杨明昭点点头,一直紧板的脸上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呼喝亲卫马队裹着庆王与公主,绝尘而去。
隔着一片荒土,昨日黑衣胡人身后,跟着一个髯须满面的高大胡人。
横枪而立的萧燕然不禁有些惊愕:“怎么是你?”
“那位贵人得到使团南下的消息,连夜将我从星辰之地召回,他说,若我能摘下南朝珍珠,便会赐予我与霸刀一决高下的尊荣,”那胡人右手放在左胸口,用吟唱般的语调说道,“高玄武不胜荣幸。”
“这里交给你了,”黑衣胡人一个呼哨,大半马队随着他继续向北追去。
“张玄,董长生。”
“在。”
“拦住他们。”
一道劲风越过荒原直劈向十三都的骑士,蓝色的寒光在半空中卷起,镪的一声击碎了刀风。
“那位贵人没有给你这么多人头钱吧,”面不改色的英俊骑士笑道,长枪上已泛起寒气。
“亲爱的真神,感谢你的提醒,一想到上次为你付的五十个金币(违约金),我的心都在滴血,这一次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如此斤斤计较,真的能当上霸刀门主?”
空气被巨大的力量震动,沙尘汇聚成巨大而锋利的洪流。
“问我的刀吧。”
铺着冰霜的湖滩泥泞难行,马鼻喷着重重的白汽,艰难的前行着。
“马已经很累了,必须停下来休息,”杨明昭向庆王禀道。
在前面带路的老六有些无奈的点点头:“前面有个石滩,还算可以站人。”
庆王焦急的皱眉回头看看来路,浮着薄薄白雾的平原上没有丝毫胡马的踪迹:“只能这样了。”
“有路能绕过这片湖滩吗?”
老六见庆王询问,忙躬身答道:“要过日月山,除了大路和这条路,还有一条沿着山脊的小路,但是那条路此时已经结冰,更加难走。”
“这几条路在哪里汇合?”
“大路是沿着山谷到塔库草原,另外两条路会在古尔河汇合,那里有我们的马寨。”
“还有多久能到?”
“我们已走了六成。”
一行人聚起马匹挡风,吃了些干粮,刚歇了口气,只见远远的两匹马奔来,顿时都紧张起来。
老六搭手一望,忙迎了过去:“兴哥!”
来人奔至近前,滚身下马,老六忙扶住他递上水壶。那人水也来不及喝,忙抱拳跪倒在杨明昭面前:“请将军快走,胡人已经过了流沙坡,张董两位队长拖不了太久。”
“萧燕然呢?”
“将军有所不知,胡人派出了穆萨的师弟,霸刀门高玄武。都统派我们拦击胡人,自己抵挡高玄武。”
“霸刀高哥之子高玄武?”杨明昭一边起身招呼卫兵整队,一边问道,语气里似乎有些疑惑。
“正是。”
“他一人?”杨明昭楞了一下,“对付霸刀的高玄武?”
耶律兴哥接口道:“萧统领当年在青川城一箭破霸刀乃是某亲见,杨将军有啥好担心的。”
老六心道不好,兴哥是个粗人,哪里知道朝廷和青川城的纠葛,忙偷偷拉了他一把:“兴哥是胡人,言语粗鲁,望将军见谅,还请殿下快快赶路,只怕胡人不久就追上来了。”
古尔河潺潺的水声已在耳边,胡人的马队却生生截在了路口。杨明昭运起气盾护住公主和庆王等人,黑袍统领带来的人马绝非庸手,虽然遭遇边军的一路缠斗,还是保存了不少气力袭击使团。
“李清,张駭。”
“属下在。”
“是时候给他们看看南朝精兵的气势了。”
“请将军放心。”
南朝禁军一系皆习正气令,可运天地正阳之气,聚气成兵,此时李张二人,一人运气为弓,一人运气为箭,百箭齐发转守为攻,瞬时压制了胡人的圣火阵。
黑袍并着急,冷冷道:“阁下还不出手。”
他身后的蒙面男子笑道:“统领沉不住气了?”
黑袍哼道:“这些禁卫我还不放在眼里。此地三国交界,弄出事端你我的主子都没法交代,阁下还是不要再摆架子的好。”说完拔出弯刀,刀擎火光向杨明昭劈去。
杨明昭一直盯着在旁指挥的黑袍,只见他忽然拔刀冲自己而来,倒有正中下怀之感,气府一凝便举剑迎上。
“正气令这种老套的功法,能练出这般水平也是不易,”黑袍嘲笑到。
“有用就行,”杨明昭大开大阖一路猛攻,和他沉稳的作风竟大不一样。
庆王紧护着公主,漆黑的眼眸一丝不落的观察着战场的局势,他授意杨明昭与部下猛攻,便是想趁胡人阵脚不稳时可带公主冲出包围。但是,敌方军中那个灰衣蒙面人流露的如毒蛇一般湿滑寒冷的气息,却让他感到十分的不安。
空隙!
庆王向公主略一点头,猛夹马腹,如离弦之箭从被刻意拉扯成两段的战局中突围而出。黑袍大惊,调转马头的瞬间,寒冰箭雨贴着庆王的马蹄落下,将几个正在转身的胡人钉死在地上。
“混蛋!”黑袍用胡语骂道,“养马的南狗!”
手提双刀的男子带着一队紧握弓箭的士兵踏着浅滩冲过来,霎时间便将庆王和公主护在了当中。
“不要白费力气了,”庆王朗声喝到,“我已向王帐派出斥候,草原狼的速度,我想阁下应该有所耳闻。”
“就凭这些人?”黑袍哼到,“只怕你等不到北朝人来救你。”却不免心头着急,那双刀将看起来来者不善,若是真惊动了塔库草原的北朝亲王帐,只怕会引出一场大战。无奈之下,他回头望向一直站在原地的灰衣人。
那灰衣人抬着手,一颗细微的冰尘飘落在掌心的热气间,他一皱眉,忽如一只灰鹞冲天而起,直扑向庆王。
众人见此生变,纷纷飞身扑向庆王马前,那灰衣人一挥手,只见那些士兵面色一僵,竟毫无征兆的倒了下去。“这是什么妖术,”杨明昭大惊,一掌轰开黑袍,也顾不得他后招如何,双掌一合一道巨大的气盾在灰衣人和庆王马队之间张开。
灰衣人冷笑着手成剑指,当空一划,那坚固浑厚的气盾只若一张薄纸在虚空中断为两截白烟。
眨眼灰衣人已到庆王面前,杨明昭只觉得心底从未有过的绝望,仿佛四周的空气被贴着皮肤抽走,寒如刀割。
冰晶在他脸上带出了一丝血痕。
“这是……”
一块巨大的冰岩轰然落在灰衣人向庆王挥出的手指前。
灰衣人一脸惊愕,手指直直的点在冰岩上,愣了一刹之后,才变指为掌,愤然将冰岩生生拍碎。
冰岩后,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戎装青年。
“一击未成,玄气已断,你该走了。”
灰衣人眼角抽搐着,因为蒙着面,竟看不出他是在笑。
一声惨呼从马队中传了出来:“公主!公主殿下!快来人啊!”
青年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我的玄冥针。”
本站在庆王侧后的顺德公主,此时倒在马下,眉心上一点泛黑的血,已是气息全无。
庆王扑下马,紧握着顺德的手,仿佛想留住她手心里最后一点热气。四周的兵士分毫不敢动弹,灰衣人冷冷一笑,将保养得极好的一双手收回袖筒里,跃上马背,头也不回的往南走去,黑袍本还想说点什么,但惧于他刚才那一手,也只好收束队伍追了过去。
“都统,”双刀将走近面色苍白,似乎在闭目运气的青年,悄声道,“现在该如何?”
“张董那几个兄弟受了重伤,叫王渌带人去湖边,”他垂下眼,朝牵马侍立一旁的杨明昭低声道,“将军,先回寨吧。”
杨明昭沉重的点点头,命左右扶起庆王,让两个健壮的仆妇抬了公主的尸身,一行人缓缓向马寨走去。
将公主的尸身安置在匆忙打扫出了一间营房中,还未来得及让仆妇收拾更衣,一个年轻女子面色凄切的冲了进来,正是那晚在砦下被内侍打骂的年轻仆妇。她扑倒在尸身上,失声痛哭道:“阿芷!为什么会这样!我对不起你!阿芷!”
杨明昭忙跪下,在她耳畔轻声劝到:“殿下请节哀,此处人多眼杂,不能让人知道。”
那女子这才抹了抹眼泪,缓缓跪坐在地上,虽服饰粗朴,却掩不住她身上自然流露出的贵气和优雅。
“你答应过我,不会让阿芷出事的。”
此时两旁的人都已退开,杨明昭挺直着腰垂头跪在地上,“末将无能,请殿下责罚。”
“责罚你,又有什么用呢。阿芷是诱饵,哥哥,你们,又何尝不是诱饵。”公主颓然道,“你出去吧,我想陪阿芷一会儿。”
杨明昭只得磕头退了出来,命左右看好营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公主如何?”
“虽然悲伤,但精神尚好。”
庆王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如何,便转言道:“死伤的兵士都安顿了吗。”
“都安顿好了,边军有自己的军医,听说颇为得用。”
“那个,萧统领,”庆王顿了顿,“你不觉得他赶来的太快,不合常理?”
杨明昭忙道:“殿下不用忧心,我已留意看过,他马蹄上全是冻泥,应是运寒气将泥土冻结可跑马,才比我们行动快上许多。”
“此人境界似乎在你之上?”庆王说着,抬头仔细看着杨明昭的表情。
杨明昭笑道:“不只是在我之上,只看刚才那一招,虽不致大师,但只怕已是摇光境。”
庆王思忖着:“似乎老杨将军,便是摇光境。”
“正是。”
“我最欣赏的,便是你的气度,”庆王叹道,“军旅之人穷一生之力,恐怕也仅能至摇光。此刻一个边境牧马的统领竟也能入摇光境,而你却能无丝毫妒恨惊愕,非我所及。”
“殿下言重了,”杨明昭忙抱拳躬身,他性格刚直,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惊叹,羡慕,赞赏,却从没有过一丝的嫉妒。况且那人的双眼,如平湖倒映星辰,宁静而光华夺目,又怎会让人生出妒恨。
“我该见见他,”庆王想了想,“现在时机不好,还是等从王庭归来吧。”
杨明昭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便多问,便垂首退了出来。
下着大雪,兵士来来往往的马寨亦是如此萧瑟,不知是刻意布置或真心,往来的人面上都透着悲哀与肃穆。
杨明昭在雪里站了半晌,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唤过身边站岗的一名边军问道:“你们统领呢?”
“应该在正厅。”
杨明昭问了正厅所在,绕过几架正在整理行李的大车,寻了过去。
说是正厅,其实只是开阔场地后木杆搭成的一个大棚,前后透风,当中摆着两排椅子,大概是寨中议事之所,远远便能看见几个人或坐或立,正在商量着什么。
“杨将军,”当中坐着的人笑着起身迎道,“正要命人去请将军来商议明天之行,只是……”他上衣束在腰上,精赤的肩膀上一道狰狞的刀口淌着紫黑的血。他身旁的消瘦男子捏着一卷涂着药的绷带,好险没有因他忽然站起来而糊自己一脸。
杨明昭忙抱拳道:“是我唐突了,应着人通报。”
萧燕然笑道:“简陋如此,哪有通报一说,将军不斥末将冲撞便是,杨将军随意坐吧。”
“这是霸刀所伤?”
那伤口两边肌肤青紫一片,想来是受伤以后为了追上使团,用寒气封住伤口,冻伤所致,杨明昭思及此,不免暗觉心惊。
萧燕然接过绷带,将伤口缠好,整理了衣衫,又过来重新见礼。
“将军无需担心,不过是皮肉伤,没有动刀气。”
“萧统领的意思是?”杨明昭立刻听出他话中有它意。
“霸刀穆萨是我的死敌,但是高玄武不是,他是我的朋友,”寒风从厅中灌过,其他人都已离开,只有萧燕然与杨明昭对坐在空旷的武场前。
“那为什么?”
“比起朋友之谊,他还是更爱钱,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告诉我,请那灰衣人的不是穆萨,而是某位当朝贵人。”
“什么!”杨明昭大惊而起。
“敢问将军,如果公主亡于送嫁途中,庆王殿下会如何?”
杨明昭背后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的真正目标,不是公主……”
“那个人的来历,请问将军能猜出多少?”
“我所能想到的远远不够,”杨明昭坐下来,定了定心神,“若真是朝中有人干的,只怕到了王帐便有消息。”
“将军为何如此笃定?”
杨明昭摆了摆手,表示不便说。
“如此一来,四周应该还伏有眼线。”
“我已命人向附近牧民番部采买补给,顺便散布庆王殿下悲伤过度病倒的消息,只需伪装几日使团停留在寨中,足够殿下一行到达王庭。”
杨明昭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立刻去禀报殿下。”
帐中,卸去了盔甲的青年接过武宁威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将凌乱的发髻散开,顺手抓过外袍披上,不想动作太大牵动了肩上的伤,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搞什么?”那背负双刀,大喇喇跨坐在箱子上的汉子哼道。
萧燕然放下手,俊秀、英挺的脸半掩在长发下,略略有些苍白。
“有个暗伏的杀手,我疏忽了。”
“哼,哪家的杀手?”
“管他呢,反正现在是阎王家的了。”
“呸,”武宁威啐道,“真见鬼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次咱们摊上大事了,”萧燕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把两只脚翘到箱子上,
“月下玄宫都肯插手,必是大事。”
“夺嫡,”萧燕然叹了口气。
武宁威正色道:“徐稳龙是否?”
萧燕然摇了摇头,“徐大人,只是想派我们个吃力不讨好的活罢了。他还没那个胆子。只是我没有想到,玄冥一叶竟也趟了朝堂的浑水。”
武宁威的目光落在萧燕然垂下的右手上,那只可控强弓破黄沙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便知道,封冰破玄气那一招,萧燕然是吃了暗亏。
“如今,我们当如何?”
在暮色的掩护下,一行马队顺着马寨后陡峭的岩壁折转下山,借着石壁浓黑的阴影一路往北奔去。
远方是辽阔的海西草原。
马队转过最后一面陡峭竖立的赤红石崖,庆王不禁勒住了马,怔怔的抬头观望。
陡峭的石壁上,凌空篆刻着整篇寒山帖。
“……遥山寒雨过,正向暮天横。隐隐凌云出,苍苍与水平。何时凝厚地,几处映孤城。归客秋风里,回看伤别情。”庆王负手道,“好笔力,好纵横。”
“殿下,眼下赶路要紧,”杨明昭低声道。
庆王回头看看戴着斗笠的公主,点了点头,策马而去。
“滴水穿石,流冰勘岩,此间多少恨。”
“待殿下抵达王帐,他们就知道上当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萧燕然挑眉笑道,“唯死战而已。”
杜书彦噌的一声拍案而起,将满身风雪,刚从码头取信回来的云墨吓了一条,直望着杜公子手中的密函,不敢说话。
“月黑堂,”杜书彦咬牙道,“这群废物,跟了月黑堂这么久,竟然才知道天殿的叶飞就是玄冥一叶,真是太小看他们了。”
“金是有意隐瞒消息?”
杜书彦冷笑一声,“从消息来看,月黑堂秘密隶属于玄宫这件事,只有天殿的人知道。如此大好消息,我得想办法让端王殿下知道才行。”
”那殿下那边……”
杜书彦摇摇头:“不够,若只是叶飞,殿下身边人足够护他,然而他是玄冥一叶,已入大念师界的高手。我们派去的人不能渡河,否则必授人以柄,殿下身边那些人……不知能不能坚持到黄河岸。”
云墨拾起案上一本册子,翻开道:“据杨将军传回的消息,殿下身边有这些人可用。”
杜书彦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念师之界长风、临江、凭栏、摇光。杨明昭眼下是凭栏境,萧燕然,摇光境与大念师界看似一步之隔,却如隔江海。但是……若能竭力拼死,也许能拖住叶一时。”
“公子,此人与我们素无瓜葛,只是临时充为护卫……”
“那就是他职责所在!”杜书彦眼中寒光一闪,“我不在乎他的生死,我只要时间!”
“给他一个拼命的理由。”
“是,”云墨垂首道。
茫茫的白雪覆盖了草原,北朝雪白的王帐上挂满了五彩的毛毡编制的花带,金色与银色的号角吹响着雄浑的乐声,高堆的篝火几乎将冬天融化。在盛大的庆典中,蒙着鲜红盖头的顺德公主静静的站在旋转舞蹈的北朝女子中,显得格外的孤单。而她的夫君,北朝王子泽德,卷曲的黑发上束着鲜艳的发带,胸前依照南朝的风俗系着一朵鲜红的绢花,举着满满一杯羊奶酒,大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嘛,不,不,我们是亲戚,亲戚嘛,哈哈哈,好得很嘛。”庆王礼貌的回以北朝礼节,抬头远远的看了公主一眼,苦笑着饮下了王子递来的羊奶酒。
“我们就此告辞了。”按照北朝风俗,送嫁的女方家人只能送到婚礼大帐前的栓马柱,接受男方家庭献上的奶酒和食物以后就要告辞,以表示对男方的尊重和信任。但是,北朝女子三日后可以回娘家参加自家的庆祝舞会,公主,却不可能回去了。
送嫁的使团渐渐的走远,庆王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回过头去,那个越来越小的红色身影在一片欢腾的海洋中孤独的,宁静的,如定海针般的伫立着,直至消失在雪幕中。
赫连山如波涛翻涌过原野,马队沿着蜿蜒的小路曲折向上,荒草中倾倒着一次又一次被马蹄践踏过的石碑,眼前是壮阔美景,耳边又仿佛听到公主温柔的低声道:“山河常在,哥哥何须叹息。”
这不是结束,这是一切的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