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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数万载,风靡万千妖仙的饕餮殿下其实是个从来没真正谈过恋爱的老、处、男。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个遁去的“一\”,看谁都不顺眼。
如今莫名其妙对着只初见面的小奶狐有了一点反应,这反应自然并没有叫殿下冲动到情不自禁的地步,却也在那冰冷而黑暗的深渊中落下了一粒嫩绿的种子。当然,殿下可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腹黑大反派,并没有因为这粒嫩生生的小种子而特别关照四郎,反而秉承着乱我心者不可留的帝王渣攻原则,把四郎扔在青崖山上,多少年不闻不问。
倒是陶二这个傻货,顺应本能总去偷窥小狐狸,还无意中出手相救了好几次。
想到这里,殿下微微有些不快的轻轻哼了一声。
虽然平时在一起谈笑无忌,可是妖族的确极讲上下尊卑。殿下一不高兴,在座的大妖们便有些战战兢兢,连一贯以诤臣自居的青溪都不敢在这个时刻出言不逊。
于是妖怪们忽然间各个都变得文雅起来,严守着食不语的戒条,正襟危坐,像个老派贵族那样吃东西。一时大堂里安静到只剩下小熊打呼噜的小声音。
四郎和饕餮在一起许多年,已经不太害怕黑化状态的殿下了,可他也不是没有眼色的傻子,在没搞清楚这位生气的原因之前,自然不肯仗着宠爱肆无忌惮地做出头鸟。
见四郎不趁机恃宠而骄,跑过来讨好自己,殿下越发不高兴。他又闷骚不肯给点提示,于是大堂里的气氛紧张到几乎凝滞起来。
“店家,店家!”门外的大风雪中忽然传来女人的声声呼唤,打破了一室死寂。
替死鬼来了。妖怪们都松了松脑子里越绷越紧的弦,不厚道得幸灾乐祸起来。
“请进。”四郎赶忙扬声说。
挡风帘子被揭开,门外站着一个很高大的女人,浑身上下裹的很严实,白色的连帽大氅一直拖到地上,看上去像个女战士一样英气勃勃。虽然略显虎背熊腰,不符合此时的审美,但也说不上难看。
那女人揭开帘子,即使四郎已经说了请进,却依旧不敢走进屋内,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四郎转头看了看浑身冒着黑气的殿下,了然地走到门边,问她:“客人要买点什么吗?”
女人微微墩身行了一礼:“我是住在野树林里的黑娘子,家里的小儿今日叨扰几位大人了。”
四郎愣了一下才反映过来:“你家那位,他没事吧?”
黑娘子摇摇头,很感激地说:“幸好有山神庇佑,家里那冤家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是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今晚他恐怕起不了身,孩子只得在大人这里再叨扰一宿。我还得回仓子里去照顾那不争气的死醉鬼。另一个就是,我家那个小祖宗,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扯着嗓子哭,今日必定要哭破喉咙才肯罢休。以前它这么干,我都是打一顿,再灌几碗鲜姜萝卜汁下去,第二天就什么都好了。它在大人这里,若是敢淘气,尽管打。”虽然说是尽管打,可是连四郎都能听出来这位母亲的言不由衷。
四郎只客套地说:“别客气,别客气。我都晓得了。”
黑娘子叹口气:“我也不敢说什么来生再报的话。只等我儿长大,便给大人做个挡箭的肉垫,报答大人今日的恩情。”说着就要往下跪。
殿下起身走到四郎后面,冷冰冰地说:“你倒想得美,不但让我们帮你看儿子,连儿子日后的出身都替他安排好了。你也不用在这里跪。纵使跪,合该跪你自己的主人去。今晚你既然来了,就领走你家的孩子吧。自己都不心疼,还指望别人替你心疼么?”
女人的声音原本就是女中音,此时又低了几分,声音里便带上一点沉郁和悲凉:“我们这些山民也是身不由己,有家归不得……毕竟还有小儿,家里那个又不顶事。再说我身上……也是不合适多接触那孩子的。”
四郎已经大略猜到是怎么回事,想必路上那张长白毛的女人脸也是她,身材魁梧高大的猎人也是她。
“哦,孩子在有味斋住一宿也无妨,只是你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四郎看她说得凄凉,想到好歹算是邻居,也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便答应下来。
女人连连称谢,到底还是跪在雪地里对着四郎和殿下磕几个头,尽了香火情,然后就遁入雪地不见了。
看着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四郎回头问殿下:“这就是那个人罴吧?人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她又不能多接触孩子,又不敢回家?临济宗……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呢?”
殿下看了看旁边呼呼大睡的小熊,大概是想要从小崽子身上找到四郎幼年的影子,看了半天实在找不见他两个有什么相似之处,只得收回目光,有些自失地笑了笑:“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人罴的制作过程,说起来实在有些血腥,我是不想叫你知道的。”
于是四郎赶紧表示自己承受力很高不害怕快说快说。
殿下看自家小狐狸态度坚决,也不欲什么都瞒着他,叫他日后吃亏,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那只人罴,其实是某个修道士做的役兽。
你也知道,某些修道士为了役使精怪替自己谋取利益,什么下三滥的法子使不出来?
要做役兽,首先得虐杀一只妖怪。就拿那只怀孕中的熊精来说。不仅要杀了它,还要让它在死前那一刻的痛苦,愤怒和想继续活下去的**达到。这样做了之后,剥下的熊皮和掏出的熊心就能汇聚妖怪的怨灵。
当然,这时候的妖怪怨灵既不够强大也不够听话。熊的怨灵跟随着携带这两样东西的人回家后,修道士还要找一个浑身伤痕的活人,喂生熊心给他吃,再把熊皮用特殊方法黏在此人的皮肤上。
这样,妖怪的怨灵便能附着于此人身上。然后,这个人就会发生种种变异,最后成为人罴。
人罴具有极为强大的灵力,甚至可以控制暴风雪,在冬季的战斗力更是成倍增长。
但是,因为这种役兽灵力很强,一旦主人本身的灵力无法压制它,就很容易遭到反噬,所以心术不正的修道者一般会选择有弱点在手的精怪,以及自己的亲人制作人罴。”
虽然殿下说话的语气平静,也并没有故弄玄虚吓唬四郎,但是四郎听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出声。
门外大雪纷飞,白雪竭尽所能地覆盖了一切,但山色却依旧是水墨般的黑,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有味斋**于萧瑟的寒风中,屋顶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被。
今日在林中跑了一天,有味斋落锁之后,四郎浑身酸痛,而且心里总是不安宁。他索性不再修炼,变成小狐狸蜷缩在殿下怀里。
殿下的确有昏君潜质,他把白天的好时光都用来陪四郎,晚上趁着四郎修炼或睡觉的时候,才偷空点着灯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忙不完的妖族事务。
此时,屋里流淌着贮月灯的清辉,小狐狸老老实实趴在殿下怀里,偶尔也探出个头跟殿下一起看竹简,殿下从来不去管他,大大方方任他看。
妖族的公事同样无趣,盯着竹简看久了,上面的墨渍如同蝌蚪般游动起来,小狐狸伸爪子想去按住那些小蝌蚪,可是爪子被殿下宽大的手掌握住了。这下,两个人反倒都安心起来,于是小狐狸的圆眼睛渐渐眯成了半月形,上下眼皮直打架。
梦中,四郎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风雪里夹杂着阵阵犬吠声。哪里来的野狗子,怎么叫得这样凄厉?
第二天,雪霁天晴。
听槐二说,昨天定了暖锅子的那只狩猎队出了事,半夜来敲有味斋的门。
这群人每一个都又狼狈又疲乏,也顾不上吃什么暖锅,只用热水送了几个冷馒头下去,在大堂里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一行人又匆匆忙忙下山去了。
华阳听了,很诧异地说了句:“这群凡人能从山姥的死亡之森里走出来,倒也算是本领不小。”
不知为什么,四郎今天上午总听见有小孩子似有若无叫妈妈的声音。本来以为是小熊,结果回头一看,这孩子嘴里塞着华阳给的梨膏糖,手上抓着一个大大的蜜糖蜂糕,在大堂的地板上跳来跳去数格子,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是你在叫妈妈?”四郎走过去问他。
“我妈妈开春就回来啦。我才不是离不开妈妈的小宝宝呢。嗯,能再吃一块蜜糖糕吗?”小熊好像被冒犯了一样,大声说道。
蜜糖蜂糕是用酵面发出来的,成品就像一个蜂房,上面有大大小小的洞眼。因为糕中加了许多腊月间新割的山桂花蜜,小熊便误以为是真的蜂房,如今简直爱不释口。
到了中午,华阳刚刚用两块蜜糖蜂糕哄着这熊孩子喝了一碗治疗喉痛失音的鲜姜萝卜汁,大黑熊就从雪地里吭哧吭哧地跑来有味斋。
“店家,店家。”大黑熊挥着手臂在门外大喊,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前几日的萎靡。
“哦,是小熊他爹啊,快请进吧。”槐二招呼他进门。
熊一进店门,他儿子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
熊一把抱起儿子,小熊因为嗓子不便,只能小小声地骂他:“坏爹坏爹坏爹……”
“好了好了,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大熊用胡茬亲热的去扎小熊的脸。
小熊呜呜哭着,用手臂紧紧环住大熊的胳膊。父子俩很快就重归于好。
华阳在一旁数落大熊:“这么小的孩子,就闹着离家出走,当爹的也真是粗心!你若是软塌塌地立不起来,以后你儿子还靠谁去。”
黑熊嘿嘿嘿地赔笑。也不回华阳的话,只转头很兴奋地对小熊说:“儿子,你说的没错,你娘的确没死。我昨晚也看到她啦!”
小熊咧开嘴来,笑眯眯地问:“娘说了她什么时候回家吗?雪化了之后会回来吗?”
听了儿子的话,大熊重重点头:“对,雪化后一定会回来。说不定过年时也能回来一趟呢。你娘一贯有主张,她在外面不定办什么大事去了。”说着,他小心翼翼瞟了华阳一样,凑到自己儿子耳边,压低声音说:“听说太和山里来了许多我们妖族的大人物,你娘那么能干,说不定是因祸得福。上次那件事情之后,就被哪位大人救下来,直接收为了部下。大人们的事,自然都是极为机密的,所以她才会瞒着我们爷俩。”
小熊虽然没听懂大熊在说什么,但它极为配合自己老爹,便大声同意道:“对!就是这样!”
大熊喜得在有味斋里团团转:“黑姐她不仅没事,似乎修为还更上了一层楼。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顿了一顿,它又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树叶做的小口袋,从里面取出个小小的压岁果:“你看,这是你娘昨晚留在我床头的东西。我想着她必定是送给你的。”
小熊简直要开心疯了,虽然在有味斋里得了不少四郎赠送的压岁果,还有许多好吃的糖糕,可是那些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自己亲娘给的啊。所以,盼着被鬼怪捉去的小熊这回并没有一口把手中的压岁果吞掉,而是小心翼翼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惊叹道:“真是漂亮啊。”
小小的面塑身上被染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绿色。那种绿色看上去好像会流动一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注视着手中小小的压岁果,小熊无忧无虑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朦胧的担忧来:娘亲她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呢?她……她真的会回来吗?
四郎出了厨房,听到这对父子在那里越说越兴奋,想起昨夜殿下那番话,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一个卖出的压岁果,四郎都记得。现在拿在小熊手里的面果子虽然已经大变样,但四郎依旧将其认了出来——那是同一批出笼的果子中最小的一个,昨天卖给了那对来歇脚的母子。
至于为什么会落到人罴的手里,这里面大约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两个故事的结局,或许都是圆满的,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压岁果的魔法其实很简单,里面隐藏着的,正是凡人自己求生的**,以及期望亲人好好活着的**啊。
只是,世事无常,圣人不仁,普通人这些卑微的**,在上位者恢弘的棋盘里,往往也像面粉做的那样不堪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