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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将亲女送入宫中,皇上也自然会允的。至于青罗郡主一事,圣上说她没死,谁又敢说个不字?只要御笔亲封了公主,便是宫女儿也是公主了,何况皇上为了显示天恩浩荡,必是要显示你血脉高贵,是他嫡亲的表妹的。”探春惶然,眼中已是有泪,“只是,为何是我呢?”贾母又是一叹,搂过探春,“可怜的孩子。老太妃年前见战事不利,已是有所预料,一直暗中在各府里寻找人选。这和亲乃是大事,一个不好莫说祸及自身,只怕于朝廷战事大是不利,莫说小门小户姑娘,便是一般的王公之女,也是不成的。王府里寿宴瞧见了你,甚是满意,觉得你容貌上佳又兼聪明大度,定然有利于安邦定国的。至于我们……探丫头,想来你心里也有数,这二年府里大是不如前了,连元妃娘娘也……南安王府一向与我贾氏交好,多有照拂,危难之中或能相助,是断不能得罪的。太妃昨日来,我与你太太便料是如此,与你父亲、你大老爷和珍哥儿商量,也只好让你去。近日太妃又请了我去,明白提了这事,也就只能答了。探丫头,你是贾家的女儿,为了咱们贾家,也只能苦了你。”探春心下明白,家族权衡之下,舍弃牺牲了自己。心下虽苦,却也只是应着,“既是这样,孙女嫁便是。只不知在家中还有多少时日?”贾母搂着探春只是落泪,道,“好丫头,祖母没有看错你。太妃心疼你,允你在家中再多住些时日。只是清明前后,南安王府便要接了你往宫里受封公主。听太妃意思,怕是紫曼郡主会与你同日入宫,册了妃子,世子送你二人入宫,完了嘉礼,再一直送你往西边去,作为朝廷钦使,你和永靖王世子的婚事结了才会回来。”探春垂目,却不答话。贾母语气沉重,“这几日你在园子里多热闹热闹吧,随你们闹去。可惜你二姐姐和林姐姐……你们莫要瞒我,我虽是病着,心里头清楚,林丫头这身子,怕是不好了。你们这些姐妹,你大姐姐是个有福的,可惜去得早。如今……探丫头,只盼着你将来是个福泽深厚的吧。”探春低低应了,便向贾母告退。贾母心中酸痛,却也无话安慰,瞧探春脸色虽是惨白,神情倒还镇定,便挥手让他去了。探春遂起身,转身间只听得贾母在身后一声深深叹息。
出得荣禧堂,才觉又落了春雨。鸳鸯侯在廊下,见探春出来,忙迎上去,一脸关切,“三姑娘——”探春只道,“鸳鸯姐姐,进屋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呢。”鸳鸯满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只好递给探春一柄伞,郑重道,“三姑娘,风寒雨凉,珍重自身啊。”探春瞧着鸳鸯的眼睛,了然一笑,“多谢姐姐。”语罢便撑了伞自行离去了。鸳鸯只好一叹,自进屋去安慰贾母。
探春一路在府中行去,却是少见有人,偌大的府邸倒像是只剩了自己一个。彩阑朱砌,画栋雕梁,却是觉得无限陌生。心下急急地只想往园子里去,往日不觉,今日才知府里到的园子颇有路程,总也到不得。好容易进得园子,因风雨颇重,欲沿着饶墙垣而行的游廊往秋爽斋去,绕到山侧,一转眼瞧见大主山一带翠障深处隐约露出的一带桃花,心中忽的一松,腿下却是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便扶着廊上的美人靠慢慢坐下。气息甫定,才觉已是一身冷汗,手里的绢帕已抓得皱了。顺手将手中的伞往廊子下一搁,却瞧见伞上绘的竟是杏林春燕图样,煞是富丽喜庆。探春瞧着只是出神,杏花主贵婿,却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么?前些日子才与侍书说,想出的这园子去瞧大山大水,却未料得这一日来的竟然这样快。王妃,贵婿的话竟似是都应验了,只是这远嫁千里,生离死别,却是始料未及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却原来当真是嫁与天边,死生不复相见。如今已是二月十九,春分已过,距三月初三清明也没有几日。三月初二,却还是自己十六岁的生辰。正伤心至此,却见廊外山石上落着几点残红,已是红销香断。心头一跳,却猛然想起黛玉。至清明之时,自己虽是远嫁千里,到底只是前途未卜,或许倒还能有一番作为,可黛玉,却不知魂飞何处了。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却竟然一语成谶。自己这一去,山长水阔虽是离家去国,凶多吉少,或还有另一番天地,比起迎春姐姐的命运,自己或者更愿意这般,与国尽忠,于家尽孝,于己身,或许也是新的世界未可知。这般想来,心中的郁闷倒是轻了,连日来自伤自怜,也不过是因着前途未卜,如今既是有了结局,倒生出一股慷慨孤勇,只这般一路行去便是。心思已定,心怀便是开阔了许多,只哀怜黛玉,便起身往潇湘馆去。
潇湘馆离正门本是不远,不一时便到了。穿竹林而过,雨珠经了竹叶滑落下来,落上紧绷的伞面,铮然有声。走至屋外,却见紫鹃独自一人守在廊下,见探春走来,悄悄比了个手势。探春会意,便也收了伞,只在廊下与紫鹃一处坐着,只低低问,“二哥哥在屋里?”紫鹃点点头,“姑娘才吃了药睡下了。”神色却像是忐忑的样子。探春笑笑,“傻丫头,林姐姐和宝哥哥的心思,我们多年姊妹,心里岂有不知的?林姐姐的情形,那一日我知道你是听去了。如今这般情形,宝玉哥哥只怕有多少体己话儿要对姐姐说呢,能让姐姐快活一日便是一日了,我又岂会多说什么。”紫鹃感泣,“好姑娘,素日你与我们姑娘就好,如今看来,当真是掏心窝子的姐妹,凡事为姑娘想着。我心下明白,如今为了二爷日日守着姑娘,姑娘和四姑娘每日来我们这边,也不过是为着堵众人闲话。太医的话咱们虽不说,姑娘心下也是明白,只瞒着老太太罢了。姑娘不便说,我替我们姑娘谢三姑娘的情意。”探春安慰,“傻丫头,哭什么呢?纵是不为二哥哥,多年姐妹,每日来看看林姐姐也是应当。如今只能叫姐姐多快活几日罢了。”二人话说到此处,心下都如明镜儿一般,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子听得里屋说话声,知道黛玉醒了,这才进屋去。也不提今日老太太的话,只闲话几句家常。到得晚间,正传了膳,却见惜春也进得屋来,笑说,“还是大家一处吃饭热闹。”说着瞧了探春一眼,那眼神却是透着悲悯,探春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一点头,这和亲的事情怕是府中上下已是得知的了。这种事情,原只是瞒住藩王即可,这边却哪里瞒得住。其实永靖王也未必在意这真假,只要这旨意上是天潢贵胄即可,昭君出塞去,不也是如此么?若真是有一日再动兵戈,莫说是真郡主,就是皇上嫡亲的女儿去了,也是断断没有用的。想得此处,心下仓皇,匆匆吃了点便回去了。心下知道自己一走,惜春定然会把这事告诉宝黛的,自己走了倒是免得又勾起伤心。
回得秋爽斋,侍书翠墨两个早迎上来,眼神哀哀地只望着她。探春见着他们这神色,心中倒是定了,“你们两个着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这一去虽是远,却也不是吃苦受罪去的,你们放心,过的几年,说不得还会来瞧你们呢,只不知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也出去有小女婿了呢。”却见侍书翠墨扑过来只是跪求,“姑娘说的什么话呢?奴婢们自小和姑娘一处长大,说句僭越不知礼数的话,自来是把姑娘当自家姐妹的。姑娘如今去那番邦,路途千里,多少艰难,我们岂有不跟着去的?叫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成?姑娘若不答应,奴婢们只求老太太去,老太太必是准的。”探春心下感动,忙一手一个搀扶起来,叹道,“常言道患难见真心,如今看来是不错的。前些年抄检大观园,我只当这一家子都散了,没得窝里横起来。但如今只瞧着你们,这十几年总算没有白过。罢了,横竖是宝哥哥那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便是了。”说着便嘱咐二人把这些年收的那些体己物翻检翻检,或是自己带去留着做念想儿,或是留给园子里记挂的姐妹,好歹留着,权当自己没走似的。如今到清明也只十余日,若是在家中还能过的十六岁生辰,也是好的。
三人便翻检起来,陈年的物事都压在箱子底,倒是好好地收录着。最心爱的莫过于当初结社的请柬与诗抄,因是社主,恰爱写两笔字,每一社的诗文都是笔录了的,海棠柳絮,咏菊叹雪,再没有缺失的。期间偶然也有怡红、潇湘、蘅芜等人手稿,也是珍重藏起。还有便是宝哥哥给的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当初给姐妹们抢了去,多少舍不得,好歹央了二哥哥给又带了些。真真是拙朴不俗的。正笑看着,却忽的泛起一个小荷包,瞧着锦缎颜色已经老旧的很,也不是什么上好料子,只荷包上绣着的两只粉蝶儿落在花间,却是活灵活现的,像是振翅欲飞。这荷包也留着十几年了,总也没有丢,是赵姨娘亲手给做的唯一一件物十。探春跟着赵姨娘时间极短,刚下地便跟姐妹们和宝玉只在老太太跟前住,这荷包还是未记事的时节赵姨娘给做的,颜色鲜亮绣活精致,很是带了些日子。七八岁上无意中知道是谁做的,嫌着赵姨娘不体面,只管太太叫娘,也就左右瞧着不好,丢在一边再没带过。年岁渐长,和赵姨娘愈发合不来,自己给宝玉做鞋袜没给环儿做也要口角一阵,心下更是不待见了。只是如今人要走了,这活计瞧着却又是一番滋味了。这家国大事,赵姨娘自然不会懂得,不知自己远嫁,她是欢喜,还是伤心呢?心头忽然一热,便想去瞧瞧赵姨娘和环哥儿,却又想着多年来二人总是叫自己没体面,那各种泼皮腌臜样子,到底又没去。只把那粉蝶儿的荷包,用一根玉色的绦子忘腰间系了,一悠一悠的晃荡。心里心思百转,有时是忧,有时是喜,有时又回想起小时候姐妹们一处玩闹的事情,二姐姐闷葫芦,大事小情都是她拿主意,宝哥哥也只跟着闹。后来林姐姐来了,又喜静,二哥哥便常跟他说体己话儿,倒没有小时候闹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个宝姐姐,言语不多,却是隐然是做主的人。后来姐妹兄弟们都大了,在园子里写诗作画,却真真是如梦的好时光。如此只是想,几样东西却是翻检了半宿,到四更天才歇下,迷迷糊糊也只略喝了合眼,倒做了好些梦,也只是儿时的印象。却又总像见着那一日和林姐姐放风筝,放的那样高,彩绘斑斓的翟凤,拿小银剪子一下子就剪断,飞到外面的原野中去了。原来这样繁华锦绣,不过那么轻轻一剪,便飞去不知何方。千里东风一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