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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这声音,不是香瓜还有谁——!
一霎那她竟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情怀,待到那起子挨训的宫女都四散开退下了,画贞再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悄没声息地走到了香瓜身后,两手一举自后捂住了她双眼,像小时候玩耍时那般问道:“你猜猜,我是谁?”
偌大一个大明宫,画贞要是必须信任一个人,那便唯有香瓜了。这个傻丫头,不晓得她晓不晓得真正的她其实在她身后呢。
“...公主......”香瓜的身子狠狠地僵硬着,过了好一时,画贞早便松开手绕到她近前笑微微瞧着她了,她还鱼目似的一动不动看着空气中虚空的某一点。
“你啊,该打,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香瓜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她抬袖捂脸,过了一会子才感动得无以名状一般笑起来,笑得却跟哭似的,“公主怎的变作了这般模样?...奴婢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见着公主了,实在是......”
听她话中的意思,想是早便发现画扇的马脚了。这也不奇怪,香瓜几乎是陪着画贞最多的人,十来年的光阴她们一起长大,她伺候小公主洗漱更衣,一个人的微小习惯是最不易被模仿的,便是画扇生得再如何与画贞肖似,她却终究不是她。
找了个僻静处,画贞把自己这数个月来的经历都讲给了香瓜,香瓜很是心疼,听到公主已非完璧之时一张脸更是微微发青,然而她紧闭着嘴唇没有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末了抱了抱公主,安抚她道:“往后再不必经受那些了,到了姜国,公主便该理直气壮,当初陛下要迎娶的人可是您本身,若不是长公主从中作梗,现下在紫宸殿陪伴陛下用晚膳的人怎么能轮的着她呢!”
她说起来愤愤不已,胸脯略略起伏,画贞却因见过画扇凑进阮苏行怀里的样子而在心中有了准备,她努努嘴巴,面目在廊下幽幽的光晕里一片模糊,“此一时彼一时,你没瞧见么?人家如今...琴瑟和鸣,郎情妾意。”
香瓜张了张嘴,原是要反驳的,她是亲眼见过陛下对长公主多次呵斥且冷言冷语的模样,当时想着,这么一座顽固不化的冰山,谁又能捂的化呢?长公主鸠占鹊巢,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可近来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陛下对画扇的态度有冰雪消融的迹象,比方说今儿,竟是同意同她一道儿用膳了,实在稀奇。
她偷偷拿眼觑公主,思想着如何安慰,瓮声道:“您甭难过,奴婢想着、想着...啊,是了,依着奴婢看,纵陛下对长公主有几分好脸色,那还不是瞧她和您生得酷似的缘故么,你二人常日不见,想来,陛下也是人,也会寂寞的吧......”
画贞蹲在地上拿断裂的树枝写写画画,下巴搁在手背上,须臾才道:“我又不曾怨他,他把我忘记了才好呢。”也不知这话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她叹了口气,扭着脑袋喏喏地向香瓜倾诉,“我现下只想着在易容面具毁损之前把该办的事都办了,这之后,大约是不会留下来了。”
她站起身,拍拍裙裾边沿的土屑,“他不会知道我回来过,天长日久的,忘也忘了。总之,有人陪着他了,我算什么,谁能和谁天长地久,谁又能记着谁一辈子。”
香瓜听这口吻挺哀怨的,她不好多说甚么,了解公主的性子,她现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还有适才谈及初夜,她问她床上有没有落红,她却眨巴着眼问她落红是甚么?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保不齐事实压根儿就不是公主她自己想的那样儿。不过这方面公主从没有经验,她懵懵懂懂也是正常的,究竟怎么样还得......
正寻思着,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亮堂堂的火光顷刻间盈满了那一方天空一般,香瓜侧耳细听,可以想见这阵仗,便道:“坏了!是皇后回来了,且是陛下陪同着一块回来的——”
正要往前边赶,袖子却倏地叫人给拽住了,她回过头,险些儿就把公主给忘了。见她面色不大自然,梗着脖子问自己,“嗳,你急什么,那个...他,经常过来么,这大晚上的,难不成还要睡下来?”
香瓜想了想,连连摆手,回答得万分认真,“没有的事,奴婢敢对天发誓,陛下这是今儿头一遭这会子过来!”
话毕,犹自觉得不足够,正欲再添补几句好叫公主放心,画贞却把她推了推,“行了,她回来了,且寻你呢,快去罢。”
香瓜心说是,脚下加快了两步,却不忘回头道:“公主不要乱走,要么回房歇息去,要么就在此间等奴婢回来?”
没等到回应,她人就出现在长廊的拐角处,拎了个小太监过来问话,这才知晓阮苏行这时候过来的真正原因。
香瓜看向了西北角里流芳亭后的一大片花圃,说起来也是奇了,这时候阖宫所有栀子花都萎了,独独伏文殿里的栀子花香气悠远,沁人心脾,一簇一簇的远远望去恍若洁白的灯盏,优雅高洁,端的惹人喜爱。画扇以此为由哄陛下来赏花也不为过,只是,到底栀子花不是甚么稀罕玩意儿,她这样的用心未免太赤.裸.裸。
那一厢,画扇余光里扫见香瓜过来,不着痕迹向她比了个手势,香瓜会意,立时吩咐底下人去厨下端画扇亲手做的荷花糕来。
画扇穿了件纯白的抹胸裙,外罩浅碧色绡纱,月下瞧着身影翩翩如飞。她唇瓣微抿,唇间不点即红,逶迤着行至俯身嗅花的男人身畔,柔声道:“陛下,眼下如此良辰美景,虽是赏花赏月,臣妾却觉着远远不够。”她竖起一根手指,“还缺了一样。”
阮苏行指尖微用力,揉碎了一瓣花瓣。
“缺了甚么。”他侧首向她看了一眼,眼中却不含温度似的,远处景近处人,一切都像云遮雾绕里转瞬即逝的幻象。
画扇刻意忽略他的冷淡,她是不信的,凭着自己的相貌,自己的才情家世,时日久了,阮苏行焉有不动心的道理?
“陛下,”她纤细的手指点向不远处捧着精致食盒过来的几名宫女,“臣妾午后无事,便学着做了几样点心,也不晓得陛下的口味,便样样都预备下了。”
阮苏行一边的嘴角向上吊了吊,玩味一般启唇道:“才用了晚膳,再吃岂不积食?”他的眼眸骤然变得黑魆魆的,仿佛两道永远没有出口的通道,“这些小玩意儿,你妹妹怕是爱吃,你却用来哄朕,怎么不思想着她现下如何?是否还活在人世?”
“陛下——!”
画扇心头重重一突,仿佛被人凌空握住了心脏,她拎住裙角深深跪了下去,无比哀恸地道:“陛下何苦拿臣妾开顽笑,三番两次的,千般疑心臣妾的身份,臣妾究竟做错了甚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喜......”
“你做了甚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见这刁妇还要开口,阮苏行便探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细细观赏这张脸,回想着大婚当夜初见这张面容的场景。
“你可知道,自己甚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画扇被捏得下巴生疼,他手上没留力,丝毫不见怜香惜玉,直到此刻她才惊恐地意识到,阮苏行对自己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和容忍,哪怕自己长得和画贞一模一样,哪怕自己点上了眉心这颗嫣红的朱砂痣。
“臣、臣妾不知......”她颤抖着身子,他指关节用了那样的力道,她怕他一个不留神就捏碎了自己的下巴。
阮苏行垂眸,蔑视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孔半寸,未几,凉凉地道:“空有一张相若的容颜,却有其形,而无其韵。”他松开手,指尖在宫人递来的帕子上反复擦拭。
龙颜不悦,周遭儿早便簌簌跪倒了一大片。
阮苏行深觉无趣,低头抻了抻微皱的袖襕,轻轻的,一阵晚风轻拂而来,栀子花香浓郁得仿佛陈年的美酒,然而出人意料,就在这片馥郁的花香里,却依稀忽然多出了一丝丝格格不入的,令他神思心荡的......
他霍地抬眸,向前疾走数步,举目四顾,却只来得及看到远远的廊角里一抹纤瘦窈窕的背影,在摇曳的微光下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