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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小高客栈里那张木板床上,伤口已经敷上药,用一条租布缠住。
她青见了小高,看了半天,忽然轻轻的问:“你死了没有?”
“大概还没有死。”
“那么我是不是也没有死?”
“大概是的。”
“我怎么会还没有死?”她好像觉得很意外:“他们已经追来了,我怎么会没有死?”
“因为你的运气不错,遇到了我。”
这位脸上已经没有胡子的大姑娘忽然生气了:“我已经被人逼得无路可走,每天像野狗一般东奔西窜,东藏西躲,又中了别人的毒药暗器,你居然还说我运气不错?”
她瞪着小高,“我倒要听你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运气不好?”
小高苦笑,只有苦笑。
这位大姑娘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绝不肯把箱子给我的,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为什么?”
“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我的死活也跟你没关系。”他说:“我跟你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本来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现在却好像有点关系了。”
“放你的狗屁。”大姑娘忽然叫了起来:“你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出来?”
小高说不出来。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他现在却偏偏遇到了一个。
“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姑娘又问他:“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么样一个狗窝里来?”
“因为这里不是狗窝,”小高说:“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这位大姑娘忽然又睁大了眼睛瞪住他。
“你是头猪,你真的是头猪,”她大声说:“满街的人都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居然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我死在他们手里才高兴,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他们找来把我一块块切碎了才开心?”
小高笑了。
这么不讲理的人并不是时常都能遇得到的。
大姑娘更生气。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你要我怎么样?”小高说:“要我哭?”
“你这头猪,猪怎么会哭?你几时看见过一头猪会哭?”
“这倒是真的。”小高像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道理:“猪好像真是不会哭,可是猪好像也不会笑。”
大姑娘却好像已经快要被气疯了,叹着气道:“你说得对,你不是猪,你是人,是个好人,我只求你把我送回去,赶快送回去,越快越好。”
“你要我把你送到哪里大,”
“送回我住的地方,”大姑娘说:“那个地方他们是绝对找不到的。”
“他们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你有没有想到过这里一定有个人是能找得到的?”
“这个人是谁?”
大姑娘又叫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我。”
一个并不算太大的四合院,却住着十六家人。
这十六家人当然都不是很有办法的人,只要有一点办法的人就不会往在这里了。
如果你想不通一家人口怎么能挤在一间鸽子笼一样的小屋里过日子,那么你就应该到这个大杂院里来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上某一些人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最近这个大杂院里住的人家又由十六户变成了十七户,因为这里的二房东又把后院里一间用木板搭成的柴房隔成了两间,租给了一个外地人。
一个总是戴着顶破毡帽,长着一脸大胡子的人。
看到这个现在已经没有大胡子的大姑娘所住的这个地方,小高又笑了。
“阁下住的这个公馆,好像也不比我那个狗窝好多少。”
现在他已经把她送了回来。
如果是在白天,这个大杂院里鸡飞狗跳猫叫人吵夫妻相骂妯娌斗嘴老头吐痰孩子撤尿,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也会被人发现。
幸好现在天已黑了,而且他们是从后面跳墙进来的。
如果一个人要躲起来,再想找一个比这里更难找的地方就很难了。
这位大姑娘怎么能找到这么样一个地方?连小高都不能不佩服。
让他想不到的是,她刚才神智明明已经很清醒,身子里的毒好像已经被他的药完全拨了出来,可是现在却又晕迷了过去,而且比上一次晕迷得更久。
小高本来一直认为自己的解药绝对有效,现在却有点怀疑了。
是她中的毒太深,已经侵入了她的骨髓血脉?还是他的解药力量不够?
不管是为了什么,小高却已经没法子就这么样一走了之。
因为她的情况一直都很不稳定,有时候晕迷,有时清醒,晕迷的时候就会流着冷汗说一些可怕的梦呓,清醒的时候总是用一双虚弱无神的眼睛看着小高,好像生怕小高会弃她而去。
小高只有陪着她,连每天都要去吃的白菜煮面都放弃了。饿的时候就到后门外去买几个馒头烙讲充饥,累的时候就靠在椅子上睡一阵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居然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完全改变了自己从未改变过的生活规律。
她无怪是个极美的女人。
小高第一次用湿布把她脸上的煤灰和冷汗都擦干净了的时候,就发现她不但有一双极美的腿,容貌也极美。
可是如果有人说小高已经在喜欢她了,所以才会留下来,小高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他的心目中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女人,他一直认为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只不过好像是一粒稗子在一大锅白饭里的地位一样。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她处境的悲惨?还是为了那一双虽然默默无言却充满了感激和恳求的眼睛?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岂非本未就是第三者永远无法了解也无法解释的。
日子好像已经过了两三天,小高虽然觉得自己又赃又累,可是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这两天来,她虽然连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过,可是看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把他当做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当作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这种感觉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高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人这么样依赖过他。
有一天他醒来时,就发现她又在默默的看着他,默默的看了很久,忽然说:“你累了,你也应该躺下来睡一下。”
她的声音轻柔平淡,小高也毫不考虑就躺了下去,躺在她让出来的半边空床上。两个人好像都觉得这是件很自然的事,就好像春风吹遍大地时花朵一定会开放那么自然。
小高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他实在大累,所以一睡就睡得很熟,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快到黄昏了。
睡在他身旁的人已经起来梳洗过,换了身衣裳,用一根丝带束住了满头流水般柔滑的长发,坐在他床头默默的看着他。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呼啸的寒风已经渐渐停了。
天地间一片平静温柔,她忽然轻轻晌问他。
“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小高说。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已经遇到了这么样一个女人,已经做出了这么一件事。
别的他全都不知道了。
她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轻抚着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也会让出个地方来让我躺一躺。”
他让出个地方,她就躺了下去,躺在他身边,躺在他的怀抱里。
所有一切事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好像春雨滋润大地时,万物都一定会生长那么自然。
那么自然,那么美,美得让人心醉。
静静的寒夜,静静的长街。
他们手挽着手,踏着满街的积雪,找到了一个摆在屋檐下的小摊子,吃了碗又香又辣又烫的羊肉泡馍。
他们没有喝酒。
他们已经不需要用酒来激发他们的热情。
然后他们又手挽着手,走回小高住的那家小客栈,因为小高还有些东西留在那里。
刚转过那条街的街口,他们就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已经被他掌心温热了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客栈的门已经关了,可是在客栈门外那盏昏黄的灯笼下却站着一个人。
一个像木头人一样的人,动也不动的站在冬夜的寒风里,一张脸已被冻得发紫,但态度却还是很沉静。
小高握紧她冰冷的丁,轻轻的说:“你放心,这个人不是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
“他是大镖局里的人,正月十五那天我见过他一次。”
“只要见过一面的人你就不会忘记?”
“大概不会。”
他们还没有走过去,这个人果然已经恭恭敬敬的对小高躬身行礼·
“小人孙达,拜见高大侠。”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正月十五那一天,小人曾经见过高大侠一面,”孙达沉稳的说:“就在杨坚被刺的那间密室外见到的。”
“难道见过一面的人你就不会忘记?”
“不会。”
小高笑了:“我也记得你,你是那天唯一没有被我击倒的人。”
“那是高大侠手下留情。”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在等我?”
“是的。”孙达说:“小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一夜。”
“一直都这么样站在这里等?”
“这两天高大侠行踪不定,小人生怕错过,所以寸步都不敢离开。”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那么小人就只有在这里等下去。”
“如果我还要再过三天三夜寸回来,你就这么样站在这里再等我三天三夜?”
“就算高大侠还要再过三个月才会回来,小人也一样会站在这里等的。”孙达平平静静的说。
“是谁要你这么做的?”小高问他,“是不是卓东来?”
“难道他要你去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卓先生一向令出如山,至今还没有人敢违抗过一次。”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样听他的话?”
“小人不知道。”孙达说:“小人只知道服从命令,从未想到过是为了什么。”
高渐飞叹了口气:“这个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有胆识有谋略有眼光,而且有大将之寸。”小高说:“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你们这个大镖局的大龙头为什么不是他?”
孙达完全没有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却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大红拜帖,恭恭敬敬的用双手奉上。
“这就是卓先生特地要小人来交给高大侠的。”
“你在这里站了两天一夜,就为了要把这张帖子交纷我?”
“是。”
“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你把它留在柜台,我也一样能看得到。”
“小人没有去想,”孙达说:“有很多事小人都从来没有去想过,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小高又笑了。
“对,你说得对。”他接过拜帖:“以后我一定也要学学你。”
高渐飞用不着打开这张拜帖,就已经知道它并不是一张拜帖,而是一封战书。
一封简单而明了的战书。
“二月初一,凌晨。
李庄,慈恩寺,大雁塔。
司马起群。”
“二月初一,”小高问孙达:“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正月卅日。”
“他订的日子就是明天?”
“是的。”
孙达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小人告辞。”
他转身走出了一段路,小高忽然又把他叫住。
“你叫孙达?”他问这个坚毅沉稳的年轻人:“你是不是孙通的兄弟?”
“是的。”
孙达的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小人是孙通的兄弟。”
寒夜,寒如刀锋。
看着孙达在雪光反映的道路上渐渐去远,小高忽然问一直默默的依偎在他身旁的女人:“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个非常好看的女人,男人的眼睛生来就是为了要看你这种女人的。”小高说:“可是孙达始终都没有看过你一眼。”
“我为什么要他看?你为什么要他看我?”她好像有点生气了:“难道你一定要别的男人死盯着我看你才高兴?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高不让她生气。
一个女人被她的情人紧紧抱住的时候,是什么气都生不出来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她柔声说:“你只不过想告诉我,孙达这个人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的声音更温柔:“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告诉我这些事。我也不想知道这些事。”
“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想知道,司马超群为什么要约你明天到大雁塔去。”
“其实也不是他约我的,是我约了他。”小高说:“正月十五那一天,我已经约了他,”
“为什么要约他?”
“因为我也想知道一件事。”小高说,“我一直都想知道,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是不是真的永远都不会被人击败?”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已经发觉她的手忽然又变得冰冷。
他本来以为她会要求他,求他明天不要去,免得她害怕担心。
想不到她却告诉他:“明天你当然一定要去,而且一定会击败他。”他说:“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晚上不许你碰我,从现在开始,就不许碰我。”她已经把小高推开了:“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好好的睡一觉。”
小高没睡好。并不是因为他身旁有双修长结实美丽的腿,也不是因为他对明晨那一战的紧张焦虑。
他本来已经睡着。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他身边的人也有信心。
“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回来的。”小高对她说:“也许你还没有睡醒我就已经回来了。”
但是她却问他:“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为什么不能跟你去?”
“因为你是个女人,女人通常都比较容易紧张。”小高说:“我和司马超群交手,生死胜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你看到一定会紧张。”
他说,“你紧张,我就会紧张,我紧张,我就会死。”
“你能不能找一个不会紧张的人陪你去,也好在旁边照顾你?”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找不到。”
“难道你没有朋友?”
“本来连一个都没有的,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小高说:“只可惜他的人在洛阳。”
“洛阳?”
“如果你也到洛阳去过,就一定听到过他的名字,”小高说:“他姓朱,叫朱猛。”
她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小高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有什么改变。
他又开始在练习那些奇秘而怪异的动作。
这种练习不但能使他的肌肉灵活,精力充沛,还能澄清他的思想。安定他的情绪。
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通常都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今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就忽然惊醒,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所惊醒。
这时正是天地间最安静的时候,甚至连雪花轻轻飘落在屋脊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这种声音是绝不会吵醒任何人的。
本来小高还在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醒过来来。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一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睡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人忽然从万丈高楼上落下去时是什么感觉?
现在小高心里就是这种感觉。
他只觉得头脑忽然一阵晕眩,全身部已虚脱,然后就忍不住弯下腰去开始呕吐。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感觉到她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到他身边来。
她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样悄悄的走了?
小高想不通,因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在这个静寂的寒夜中,最寒冷寂静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他甚至连她叫做什么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