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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潘家人又找上门来。
“你们的大师傅可以画几幅神仙人物的花样吗?要和范家那些不一样的,我们老夫人七十大寿,指名要神仙人物的绢布供佛,价钱好说。”
大师傅不擅长神仙人物,掌柜去问谢蝉。
谢蝉道:“我可以试试,把人请进来,我要问问他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
掌柜先叫伙计搬一张大屏风放在屋中,然后才把潘家人请进里屋。
谢蝉坐在屏风里面,问:“不知府上要多大的绢布?要单色的还是多色的?神仙故事还是佛经故事?”
潘家人以为画稿子的人是大师傅,谢蝉只是临摹,听见她问的声音,心里惊疑,看谢家掌柜和伙计都一脸习以为常,不好多问,给出尺寸,答道:“不要单色的,要佛经故事。”
谢蝉沉吟片刻,提笔蘸墨,画了一幅佛陀在菩提树下讲经的稿子。
掌柜把画稿送出去,潘家人看了一眼便点头道:“就要这个了。”
屏风里,谢蝉慢慢地道:“这个只是初稿,要定稿,还得琢磨,神仙人物怎么涂色,怎么刻版都很费功夫,而且这套版刻出来用的次数也不多……”
潘家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大娘子说,可以加钱,只求好看精致。”
谢蝉两手一拍,拿出算盘拨算珠。
她又有进账了。
谢蝉先画出几张草稿给大师傅和掌柜看,定稿后才在素绫上作画。
画好正稿,她翻开账本算自己的工钱。
谢府的仆从找到布铺,笑道:“六爷好多天没回府了,老夫人说,知道六爷这些天忙,后天家里摆宴,请六爷务必要回去,铺子里的事让掌柜帮着照管一天。”
“家里有什么喜事?”
“九娘没听说?二郎要去州学了,行囊都收拾好了,等后天家里摆酒宴客,二郎和他的同窗就启程去州学。”
谢蝉心里一跳,抬起头。
她这些天忙着画花样子,谢六爷没和她说府里的事。
仆从知道谢蝉素日和谢嘉琅亲近,小声说:“大郎没被选中。”
谢蝉合上账本,她猜到了,假如名单里有谢嘉琅,谢六爷一定会告诉她,去县学送东西的伙计也会和她报喜。
夜里,谢六爷从外面回来,谢蝉道:“阿爹,明天我想去县学看看长兄。”
“你知道了?”谢六爷坐在榻前,踢掉靴子,把脚插进热水里,舒一口气,“你不用去县学了,明天我们回府,大郎明天也要回府,他们县学放假。”
“那我明天去县学,和长兄一起回去。”
谢六爷摇摇头,“等你去县学,大郎已经出发了,你去了也是扑个空,说不定他比我们早回府,去收拾东西,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谢蝉只得回房,收拾了些衣物,早早睡下,想着谢嘉琅,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楼下,谢六爷叫来仆从吩咐:“九娘画花样子的事,我没和府里的人说,你们几个都把嘴巴闭严实了,谁透露出去,立刻逐出府,谁来求情都没用。”
众人应是。
*
县学外大街。
晨曦微露,长长的宽巷间飘洒着细密的雨丝,青石板湿漉漉的,瓦檐前水珠嘀嗒。
街巷两旁店铺的门板被潮气浸润得油亮,报晓钟声遥遥飘荡。
包子店、煎饼店的伙计打着哈欠,卸下半边门板,进进出出,炉灶里炭火噼啪,蒸笼热气蒸腾。
冯老先生从县学走出来,长随撑着伞跟在他身侧。
他背着手漫步雨中,视线落到煎饼店里一道身影上,脚步顿住。
天色还早,煎饼店没有正式开张,门板卸下了,里面桌椅凳子凌乱摆放着。
幽暗中,一个清瘦少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头裹罗巾,玄青色盘领袍,右肩结纽紧系,手里拿了一卷书,低头翻看。
少年就坐在油锅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手里的书,全神贯注,侧脸线条凌厉。
冯老先生抬手抚须。
这一个月,每次看到谢嘉琅,这少年几乎都在看书。
那夜后,谢嘉文他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各回各家,等着去州学,县学里剩下的学生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县学里人心浮动,得知次次甲等的谢嘉琅落选,那些平时嫉妒他成绩的学生忍不住说了很多风凉话。
冯老先生冷眼旁观。
谢嘉琅一如既往,每天早起,练一套拳,回房看书,去上课,向学官请教疑问,回房看书,直到灯火亮起,再熄灭。
到集市那天,他还是带着笔墨文具去城南帮村人读信看契书。
陈教谕他们对他的评价并非虚言。
自律克己,坚定刚毅。
冯老先生心想,要不是谢嘉琅有怪疾,他都想给这个少年做媒了。
伙计炸好第一锅油炸素煎儿,用笊篱捞出来沥干油,扬声叫卖。
路过的行人围上去。
伙计转头叫谢嘉琅:“小郎君,素煎儿炸好了。”
谢嘉琅起身,谢过伙计,收起书卷,走到店外,和其他人一起排队等候。
雨丝朦胧,一整条长队,只有他肩背最挺直,气度玉石般俊逸,一眼望去,犹如鹤立鸡群。
伙计包好一大包油炸素煎儿,谢嘉琅接了,提在手中,用袖子罩着,不让雨丝打湿油纸。
冯老先生迎面走过去。
谢嘉琅看到他,停下行礼。
冯老先生扬扬下巴,随口问:“这家的素煎儿是不是很好吃?”
今天县学放假,学生都要回家,谢嘉琅还要特意在这里等着买素煎儿,冯老先生都看馋了。
谢嘉琅道:“家中妹妹喜欢,学生给她买的。”
他语气和平时一样清冷,不过说话时神情温和,雨丝里,严肃的眉眼都显得柔和几分。
冯老先生嗯一声,走过去,示意随从也买一包。
谢嘉琅提着油纸包回县学学舍,青阳刚起来,行礼昨天已经收拾好,车夫套上车,主仆一起回谢府。
马车走了一会儿,一辆车迎面过来,里面的人掀开帘子。
“哥哥!”
嗓音甜脆。
车厢里,低头看书的谢嘉琅眼眸抬起。
两辆马车都停下来,哗啦一下,帘子被掀开,谢蝉爬进车厢,笑着道,“好险!差点就错过了,我刚过来,想着哥哥你一定经过这里,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谢嘉琅放下书,扶着谢蝉的胳膊,让她坐稳。
“六叔呢?”
他知道谢蝉这些日子和谢六爷在一处,她半个月前让铺子伙计送了些吃的去县学。
谢蝉道:“阿爹在后面那辆车上。”
谢六爷睡着了,在打呼噜。
谢嘉琅嗯一声,拿起书继续看。
谢蝉挨着他,眼睫抬起,悄悄打量他,想和他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怕惹他难受。
她虽然屏息凝神,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响,但不停用眼光注视谢嘉琅,他早就察觉了,手指压住书卷,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谢蝉一脸无辜。
谢嘉琅指指油纸包,“给你买的。”
目光又收回去,继续看书。
谢蝉打开油纸包,油炸素煎儿的香气溢满车厢。
“正好饿了,刚才过来赶得急,只喝了碗茶。”
谢蝉拿出帕子铺开,拈起素煎儿吃。
她喜欢这家的油炸素煎儿,每次去县学都买一点吃,不过有时候去得晚,铺子不炸了。
谢嘉琅垂眸看书,耳畔是谢蝉小口小口吃素煎儿的声音,贝齿咬下去,酥酥脆脆的轻响。
他凝神记诵书上文章,唇上忽然一点温热。
谢嘉琅眼皮撩起。
谢蝉一手拈着素煎儿,一手挪开他手里的书,拿一方帕子塞进他手里,“哥哥,待会儿再看吧,你也吃点东西,回去的时候肯定过了中午。”
明天要摆宴,今天府里必定忙乱,他们回去的时候刚好错过饭点,路上得垫补点。
谢嘉琅嗯一声。
谢蝉自己吃,看他吃完了,又喂他一个。他默默吃了。
马车回到谢府时,果然过了饭点。
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除了周氏记挂着谢六爷、叫仆从在门口等着,没人出来迎接他们。
谢嘉文带着县学学官的荐书回府那天,府中开了大门,老夫人带着女眷一直迎到大门前,整条街的旁支亲戚也都来了。
谢嘉琅归家,府中只开了侧门。
下人来来往往,忙着明天的宴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谢嘉琅站在门槛前。
手心有热乎乎的触感。
他低头。
谢蝉从后面走过来,伸手,手指头轻轻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怕他甩开,又慢慢攥紧。
小娘子的手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很柔软,很暖和。
谢嘉琅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眉眼严厉,看不出笑意,只是神情很轻柔。
“哥哥。”回到谢嘉琅的院子,谢蝉拽着他的手轻轻摇几下,小声安慰他,“每年都有选拔的机会。”
谢嘉琅:“嗯。”
晚上,老夫人听说谢嘉琅回来了,没说什么。
倒是谢二爷把谢六爷叫过去,问铺子里的生意怎么样,谢六爷说都好。
谢二爷道:“你二嫂说,前几天潘严两家办喜事,用的咱们家的喜布,远近几家都说好,花样是不是南边的?”
“不是。”谢六爷道,“是作坊一位师傅画的花样,她是大师傅的徒弟,还没出师,现在跟着大师傅练手。”
听说是个学徒,谢二爷没有继续问下去。
第二天,谢蝉被震天响的炮竹声吵醒。
谢府门前喜联高挂,宾客如云。
谢大爷、谢二爷和谢六爷带着郎君们站在门前应酬,人人都是一身簇新衣裳,脚步轻快,满面红光。
家族里可能出一个有功名的子弟,是合族光耀的大喜事。
处处是笑语。
谢蝉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二夫人的笑声,女眷们围着她奉承,她掩不住得意之色,眉毛都要飞到发鬓里去了。
当谢嘉琅出现时,满堂贺喜声霎时凝固住。
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充满同情。
谢嘉琅目不斜视,朝长辈行礼,落座。
谢蝉站起身想挪过去,周氏瞪她一眼,她坐回原位,等周氏的注意力被满场乱跑的十二郎吸引走,赶紧起身,走到谢嘉琅的席位旁,俯身坐下,抓起一把松子递给他。
“哥哥,吃松子。”
谢嘉琅捧着一把松子,失笑。
这时,大门处的说笑声、炮竹声、管事的唱礼声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问:“前头出什么事了?”
仆妇们摇头。
很快,说笑声再度响起,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管事一溜烟跑进来,目光四下里寻找着什么。
二夫人急得站起身:“你找什么?”
管事躬身道:“娘子……咱们江州的进士老爷冯老大人来了,他说要大郎出去……”
嗡的一下,在座宾客静默一会儿后,叽叽喳喳交谈起来。
对普通人来说,进士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下凡,江州的文曲星自然就是冯老先生。大家都没见过老先生,但是听说过。
文曲星登门,那可是大事!
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忽然反应过来:“冯老大人要见大郎?”
管事一脸慌张,点头道:“是大郎,老大人说,要大郎出去。”
老夫人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看向谢嘉琅。
满堂几百道视线,不约而同地涌了过去,齐刷刷落定在谢嘉琅身上。
少年站着,浓眉黑眸,神情端正。
老夫人看他许久,道:“大郎,你出去迎一迎。”
谢嘉琅应是,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