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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扶了一把。“你怎么了?”
蒙毅似乎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像是想站起来,却没能站得起来,明明那双眼还是清明,可酒味还是掺着熏香味一直往余子式的鼻翼下钻。余子式忙将人扶到台阶上坐下了,“你这是喝了多少?”
蒙毅坐在台阶上微微仰头看着余子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余子式见蒙毅那模样,不是很确定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蒙毅,你还认得我不?”
蒙毅一瞬不瞬地盯着余子式,良久他缓缓抬起手,余子式正猜测这什么情况时,蒙毅原本攥成拳头的手忽然张开,一枚白玉佩系着红绳就这么悬在了他晶莹指尖。“送你了。”
下一刻,蒙毅漫不经心地将那枚玉佩抛到了余子式的手心,他仰着头随意地坐在长阶上,淡蓝长袖与长发就这么垂了一地,他只是轻轻扫了眼余子式,其余半字未说。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那还留着温度的白玉佩,上好的质地,细腻温润,上面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蒙”字,系着一根细长红绳。“送我了?”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蒙毅坐在长阶上的样子,心道蒙家二公子喝醉了还挺大方?
鉴于蒙家的清贫作风,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余子式想蒙毅怕是已经醉得不轻了。他对着蒙毅半开玩笑道:“等你清醒时再送我,我怕你待会儿酒醒了又给要回去,蒙毅,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这玉佩上的“蒙”字与蒙恬出征时旗帜上书的“蒙”字一模一样,分明是蒙家极重要的东西,余子式可不觉得这是能随便送人的东西。
蒙毅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伸手直将那玉从余子式掌心夺回来,拽着余子式的肩往下一掰,直接环上了他的脖颈将玉系在了他头上,红绳在他莹白指尖绕了几下,余子式再抬手去解却是解不开了。
蒙毅坐在长阶之上,轻轻颤了下睫毛,他怔怔看着余子式带着那玉的样子,玄黑朝服,殷红长绳,气质修雅的男人胸前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送你了。”他低声喃喃道。
余子式看着那玉,一瞬间无语了。这玉他还真不能收,他本来就不受长公子扶苏那一派的待见,自从蒙恬跟着扶苏回朝后,蒙毅他哥蒙恬每次上朝瞧见自己的那眼神就像是看着某种衣冠禽兽,某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某种他账下拿去填城墙边防的死人。余子式一生活得也算是明白,偏偏就是一直没想明白蒙恬对自己那敌意到底是怎么来的。苍天可见,他跟蒙大公子从来都不熟好吗?
这玉要是被蒙恬看见了,估计照着蒙大将军那暴脾气能直接上刀砍他,这搞不好就是他余子式诈骗他蒙家人的铁证啊。
余子式正解着那玉佩,忽然蒙毅伸手压住了他的肩,“别动。”
余子式一抬头看蒙毅还是一副垂眸冷淡的模样,像是根本没清醒,他随即低头继续解那块玉,“蒙毅你喝多了啊。”
“我知道。”蒙毅的声音平静而从容。
余子式一怔,抬头看去,“你说什么?”
“送你了,不喜欢就扔。”蒙毅淡淡道,“还有你就算摘下来埋了,我哥也知道我把玉送你了。”
余子式一下子竟是不太确定蒙毅到底是什么状态,他微微低身与他平视,半晌他犹豫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蒙毅望了眼一旁的酒坛子,“喝得有些多,头有些晕。”
余子式看着蒙毅的视线一瞬间有些异样。彼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蒙毅的淡漠神色上,完全没注意到蒙毅肩上沁出的极小一点殷红血色。
两人坐在庭院中坐了一会儿,余子式正打算说什么,蒙毅忽然拂袖站起来,毫无预兆朝着大门往外走。
“我先走了。”
“你一个人行吗?”余子式回头皱眉看向他。
蒙毅的脚步顿了一下,轻轻别过头看了眼余子式,风吹起他水蓝色袖子,然后他转身回过头去,一步踏出了庭院。一言未发。
余子式看着蒙毅的样子,忍不住又是皱了下眉,蒙毅这样子,这真的没事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玉佩,犹豫了半天,手放在红绳处许久,他终于还是轻轻将那玉解了下来。
……
一路走出了秦王宫,蒙毅在自己的家门口站定,抬脚拾阶而上的那一瞬,他差点整个人摔在台阶之上,他撑着地,伸手轻轻摸了下背后,放到眼前一样,手上猩红一片。就在这时,面前忽然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蒙毅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缓缓抬头望去。
蒙恬褪下了兵甲,一身殷红利落长衫,腰间绑着一根玄黑长带。他正垂眸冷冷看着摔在台阶之上的蒙毅。他身后的参将一看见蒙毅的样子立刻惊呼一声,“二公子!”他上前一步就打算去扶起蒙毅。
“谁扶他一下试试。”蒙恬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来,那参将的动作猛地就停住了。
蒙家军军令如山。
蒙毅抬头看着蒙恬,低头撑着台阶边缘,自己一点点慢慢站起来。背后的血迹已经浸透了数层长衣,模糊晕开数道鞭痕。他没说话,越过蒙恬往家中走。
“蒙毅。”蒙恬忽然开口唤住了背后的蒙毅,他立在阶前没有回头,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浑身都带着兵戎锐气。他开口平静道:“蒙毅,如果今天站这儿的不是我,父亲,你今天就爬不起来了。”
蒙毅没说话,手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脚走入了蒙家府邸。
……
两拨势力在咸阳城中疯了一样的搜寻熊玉,无数的楚人装扮成避战乱的百姓、逃难商贾、工匠农民涌入咸阳,一时之间城中风声极为紧张。
宫室里,胡亥手按着桌青玉桌案,像是陷入了沉思。他面前立着难得一脸凝重的曹无臣。
“殿下。”曹无臣缓缓开口道:“凭你我的势力,撑不了多久了。”
胡亥没有说话,这一回,曹无臣是对的。那两拨势力,一拨是大秦最强的势力,一拨是韬光养晦多年的权臣亲手豢养的势力,仅凭着他与曹无臣两人,能强撑到现在在常人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他们一个是掖庭的微末酷吏,一个是毫无背景的深宫皇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尽力了。再撑下去不过是徒添伤亡。
胡亥抬眸看向曹无臣,“确定里面没有吕氏门人的势力?”
曹无臣缓缓摇了下头,“赵大人并不知情。”
胡亥沉思片刻,伸手轻轻掌心的玉珏抛出去,“放人吧。”他平淡道,“接下来的事,不要掺和了。”熊玉这事本与他与曹无臣无关,是他恰巧撞上了,顺手给那些人的计划拨了几圈涟漪,试了下他们的深浅,到如今也够了。
“殿下,把人交给谁?”
“有区别?”胡亥望了眼曹无臣淡淡嘲讽道。
曹无臣缓缓笑着摇了下头,“倒是真没区别。”
“后悔吗?”胡亥盯着一直恭顺低眉的曹无臣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跟着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曹无臣你后悔过吗?”
曹无臣摊了下手苦笑道:“殿下,你低看你自己了。”
“是吗?”胡亥垂眸看了眼眼前虚空处。
曹无臣轻轻指了下自己的眼睛,“殿下,我生平走眼过两回,头一回,武校场拿着枪觉得自己真是个不世出的将才;第二回,便是当年在掖庭遇着幼年的殿下你。”他难得温和笑道,“殿下,掖庭曹无臣不过一走狗而已。”
胡亥看着曹无臣,视线有些幽深,半晌他轻声念道:“河东曹氏,七代将门,曹家嫡长子曹无臣,年十八,字天狼。”
曹无臣忽然抬头看向胡亥,漆黑的瞳孔一瞬间绽出无数璀璨光芒,这位总是弯着腰板的掖庭主事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抬眸间扫却百年功业,唇角间笑谈生死云烟。
胡亥扭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当年你入军伍时亲手填的名刺,还记得吗?没想到曹大人写得一手银钩好字啊。”
“我以为这东西二十年前就被销毁了。”曹无臣扬眉道。
胡亥轻笑一声,淡然道:“曹大人,你低看我了。”
曹无臣视线一顿,半晌淡淡一笑,不置与否。那都是多少年之前的旧事了?
河东曹氏一门原为白起旧部,当年应侯范雎嫉妒武安君白起的军功,借秦昭襄王之手逼武安君自尽,河东曹氏因暗中支持白起,一门百余人,被诬陷叛国罪一夕之间屠诛殆尽。曹家长子十年后入大秦禁卫军,身为罪臣之后亲手写下这份名刺,封在了名刺夹层处呈交了上去。
不可谓不欺君罔上,不可谓不狼子野心。
曹无臣无所谓地笑了笑,低头恭敬道:“殿下,我下去安排熊玉之事。”
胡亥点点头,看着曹无臣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