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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怎么你是财产?你也不是钱呀!”

    “我妈想叫我当摇钱树。她叫我回去就为了叫我嫁个阔佬她好依旧享福。我不答应和她决裂了。”

    “这怎么办呢?”陈蔚如捏紧道静的手几乎哭了出来。可是这时道静反而沉静地抚着小陈的手说:“小陈别着急!反正我不屈服!最后不行还有个死!”

    接着徐凤英果然断绝了女儿的供给她企图用这个办法威胁道静屈服。

    可是道静不屈服。她本来立刻就要离开学校去谋生的可是暑假还不到到哪儿去呢?有些热情的同学同情她几个人每月替她凑饭费她就这样勉强读完了最后两个月的书。

    不久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不得不怀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心情准备回家去。她知道如果母亲不能回心转意她就不能再读书。而她是热望能够升大学读书的。可是凶狠的母亲会回心吗?

    她惶惑了。

    她除了喜欢文学也很喜欢音乐。此刻放了假她雇了洋车从学校向城里拉去时车上还带了一堆乐器――笙、笛、箫、月琴、二胡她那最宝贵的蝴蝶牌口琴就放在口袋里。无论走到哪儿她总是随身带着这一堆东西。因此同学们给她取了两个外号:好听的叫做“洞箫仙子”;不好听的叫做“乐器铺”。下课之后她常常一个人吹着、弹着这时候看见她的人都有些惊讶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也只有这时候她那过于沉重的神情才显出了孩子般的稚气。当然这是半年以前的情况。自从她的生活突然生了这意外的变故她就不大抚弄这些东西了因此有些同学笑着问她:“洞箫仙子怎么不开乐器铺啦?”

    她淡淡地笑一笑默然地走开了。

    洋车在颠簸不平的土道上慢慢走着她的心也一刻刻更加沉重不安。母亲上次对她那种凶狠的好像鞭打佃户时的恶煞神气时时在她眼前浮动:“狗娘养的!娘老子养着你为了什么?”“不孝的枭鸟给脸不要脸!不听话给我滚蛋!”想到这里她身上微微抖仿佛怕人抢去似的她用力抱住了怀里的竹笙。

    可是当她下了车走进母亲的房门情形却出于她的意外。母亲正和客人打着牌见她回来了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说:“姑娘好女儿你回来啦?路上热吧?今天客人不少他们都在称赞你读书读得好呢!”

    道静想:“妈妈也许不逼我嫁人了也许还能供给我念书?”她一向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是还能读书该是多么幸福呀。于是她向客人们微微鞠了一躬――过去她是非常讨厌家里的赌客、烟客的今天却仿佛看他们顺眼一些竟站在牌桌旁对他们羞涩地笑了笑。

    “这位是胡局长”母亲指着一个坐在上的黄瘦的西服男子给道静介绍“这就是小女道静。”她眯起肿眼向那黄瘦的男子恭顺地又像夸耀地一笑时道静心里突然感到了不自在。于是她赶快扭转身子走到里屋去再也听不到母亲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话。

    道静在家里住下来了并且参加了师范大学的入学考试。

    她考试的成绩很好心里很高兴。可是一想到叫她结婚的那件事再加上家里通宵不停的麻将牌声轻贱的男女**声靡靡的歌曲声和输了钱的男人怒骂声……仍然使她一天比一天烦闷、痛苦。

    “没了男人破了产妈妈堕落成什么样的人了呵!”她看见四十七八岁的徐凤英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向男人献媚的丑态心里又难受又讨厌。

    半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天母亲好像分外高兴带道静到店里买了一件白洋纱长衫、一双白帆布鞋。母亲一定叫她买漂亮的好衣料可是这女孩子很执拗――在夏天她永远只穿短短的白旗袍白袜白鞋打扮得像个护士。母亲没办法只好依了她。晚上母亲又替道静烧了她最爱吃的菜。吃罢饭连着弟弟小风母子三人一块坐在床边说起闲话。正东拉西扯说得高兴母亲忽然说:“静你爸爸这老东西跑得没有影子了地也光了;剩下咱母子们――你兄弟又小你又还没学好本事咱娘儿几个以后可怎么过活呢?”母亲说着流下眼泪道静也低下了头。这时母亲反而抚慰她:“好姑娘不要难过只要听妈的话管保咱们有吃有穿你也还能去上学。”

    道静没有出声母亲想了一下咬着指甲笑道:“呵好姑娘说实话你究竟愿意嫁个什么样子的丈夫呢?”

    半晌没有回答。

    “说呀在问你呀!”

    “妈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您不是允许我还去念书吗?我求您再别跟我提这些事了。”

    母亲忍住火气皱着眉头:“你说的没道理。娘老子十六岁就跟你爹结了婚。再说结了婚也并不妨碍你去念书呀。”母亲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两只肉眼泡眯成一条缝拉着女儿的手笑道“亲女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常来咱家的那位胡局长看上了你喜欢你的才貌。局长从来没有结过婚人不过三十多岁可是个有财有势的阔人呢。”

    看见女儿低着头不做声以为女孩子害羞肯了也不愿说。于是徐凤英高兴得眯着眼睛笑着滔滔地开了话匣子:“宝贝你要同意了福可是享不清的呵局长在南京上海全有洋房;北平银行里存着大批现款;在家乡有一二十顷土地;上海还有不少股票――他是蒋介石的亲信不久还要升大官。……”

    道静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猛地甩掉母亲的手着沉闷的哭声:“妈您别总打我的主意行不行?――我宁可死了也不能做他们那些军阀官僚的玩物!您死了这条心吧!”

    母亲勃然大怒了。她跳起来两眼露出可怕的凶光青筋暴露的白手好像寻找着打人的物件在各处颤动。

    “狗娘养的贱货!你还自以为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吗?贱货养贱货!住山洞的穷婆娘、卖淫的小老婆能养出什么好东西!……好好依了便罢;要真不知好歹老娘卖了你也要卖出这些年的饭钱来!”

    道静好像泥胎一般呆在地上。母亲喊叫的是些什么话呀?

    自己的亲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她只知道自己的亲妈死了因为不是徐凤英生的所以受折磨。至于亲妈妈的事情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住山洞的穷婆娘卖淫的小老婆”和她本身的遭遇连到了一起她的心燃烧着撕裂着。她跑回自己的屋里一直呆坐了半夜。

    后半夜她悄悄走到王妈屋里紧抱着王妈的瘦胳膊:“王妈妈请你告诉我我亲妈妈倒是个什么人?她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们总是不叫我知道她的事?”道静知道王妈见过她的亲妈所以才想起来问她。

    没有回声。黑暗闷热的小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说呀!王妈妈请你说给我!……你疼我好像妈妈一样。”

    道静抱住王妈的脖子哭了。

    “孩子”还没出声王妈也哽咽住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还记着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个砍柴姑娘的事?那那就是你那亲妈呀!”

    孤苦无依的小道静在冬天的长夜常常偎在王妈的怀里听她讲许多许多动听的民间故事。其中也讲到过秀妮的故事。但是她不敢违背徐凤英的命令没有说出那个砍柴的、被地主逼迫做了小老婆的姑娘就是小道静的妈妈。现在善良的老妈妈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告诉了道静关于秀妮的全部故事。

    秀妮自从被林伯唐夫妇指使人架上汽车就被当作礼物送到林伯唐的一个朋友家里。可是秀妮疯狂地冲出了那个朋友家的大门跑到林家来要孩子。林公馆门禁森严进去不得她就披头散跌跌撞撞不停地围着林家的院墙转;不吃不喝、成日成夜来来回回地转。一边转着一边悲惨地号叫:“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你这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人该千刀万剐的人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那声音多惨呵像快淹死的人在出绝望、悲伤的呼救声。听见这声音的人没有不掉泪的。

    林伯唐看她闹得太厉害实在有损大学校长的尊严就命人绑架着把急疯了的秀妮送回了白河川旁的山村。一回到故乡一望见故乡的山和水人事不知的秀妮似乎明白一些了能讲两句明白话了也知道哭了。她想孩子虽然不能再见但总还可以和老祖父――她那慈祥的、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祖父再团圆。谁知回到家里屋里的坛坛罐罐虽然还摆在那儿可是老祖父已经死了永远也不能再相见了。秀妮一见这情景又不知道哭了话也不会说了。就在回到家里的当天夜晚她也纵身跳到白河川里就这样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道静倒在王妈的小铺上瘫软得好像失掉了知觉。半天她才勉强坐起来用冰冷的手指紧紧捏住王妈枯瘦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大哭了。第一次这么痛心地哭了。

    “孩子别哭啦叫你妈听见不是玩的!”王妈劝道静别哭自己却擦着眼泪。

    “王妈妈我再也不怕他们了……我要离开这个家!”过了一会儿道静从王妈的床上跳起来说。

    “上哪儿去?”王妈吃了一惊又扯着衣襟擦起眼泪来。

    “回学校。”道静改了口“在学校住些天等师大了榜再回来。”

    “回学校?那好。千万可别乱跑呀!娘儿俩吵几句嘴不要紧几天就过去了。孩子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老太婆嘴里一边叨叨一边划了根洋火到枕头底下摸摸索索地寻找起什么来。道静在鱼白色的晨光中望着她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没出口老太婆已经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打开它叫道静又划了一根洋火照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来。她仔细地数了数这些钞票然后珍重地放在道静手中声音有点儿沙哑:“这是你妈才给我的两个月工钱――十块钱。好闺女你拿回学堂交饭钱去吧。忍耐着点缺个什么就跟我要。唉命苦的娘俩……”

    道静接过钱来哽咽着:“趁着他们睡觉我走啦。我我不是……王妈妈再见!……”

    一霎间她眼前站着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忽然变成一个美丽憔悴的少*妇。她披散着头流着眼泪绝望地哀嚎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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