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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在街的尽头。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一掠衫脚,倏然自漫步街心的人群中穿过,就像是一口劈水的钢刀,笔直地劈开海浪似的。
等到被他坚如精钢的手臂分开的人群愕然相顾的时候。
他已走开很远,走到城脚,人迹渐少,他便微一踏步,倏然穿出。
城外夜色深深,就只这一城之隔,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内灯火通明,笙歌处处,天时仿佛仍然甚早,城外却像是夜已很深了。
他深长地吸了口气,转日四望,远处林木摇曳,近处乱草起伏,四下渺无人迹,那些红裳少女明明是由此处出城,但此刻却根本不知走到何处,只有微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辚辚车声,逐渐远去。
微一驻足,他便毫不考虑地朝这车声传来的方向如飞掠去。
夜色之中,他身形有如一条极淡的轻烟,一个迟归的丝贩,只觉眼前一花,微风拂面,但从他身侧掠过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未看清楚。
盏茶之间,卓长卿已望见前面车马的影子,他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飞掠之势,便又加快儿许,眨目间前面的车马距离他只有十数丈远近,甚至连高高坐在马前座的御车马夫的身形轮廓,他都能极为清楚地看到。
那是两辆黑漆崭亮的马牟,漆光如镜,几可映人,前面驾车的四匹骏马,挽套甚丰,一眼望去,不但马骏如龙,车厢也极为华丽。
车窗中灯光昏黄,人影隐约可见,而且不时有娇笑语声,夹在辚辚车声之中,随风传来,声音虽不甚显,但以卓长卿的耳力,听得却已极为清晰。
他剑眉微展,知道自己追逐的口标,并未弄错,双臂一长,颀长的身形,蓦然冲天而起,凌空微一转折,便飘然落在车后,竞无声无息地依附在马车上,就像是一片落叶似的,莫说车内坐着的仅是些少女,便是绝顶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丝毫感觉,放眼天下,莽莽江湖之中,就恐这份轻功,已足以眸腺一时了。
车马依旧向前飞奔,车后扬起一串灰黄的尘土,他剑眉微皱,方待拂袖,却又忍住,为着这许多武林豪士的生死,为着自己不共戴天的深仇,吃些灰尘,又算得什么?!
道上砂石颇多,如此急行的车马,自然颠簸已极,但是他只轻轻用手掌贴在车厢上,就是再大的颠簸,便也不会跌下,这除了轻功造诣之外,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蓦地,车厢中又起了一阵哄笑,一个娇柔的语声,仿佛在带着笑道:“你说好不好笑,就凭他那副嘴脸,居然就打起小姐的主意来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他虽不想去听这些小女子的笑闹,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即使不想听,却也无法做到,何况这笑语声中所说的“小姐”,他自然知道是谁,也不禁为之暗中心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这次祖姑请来的那批人,虽然一个个没有一位长的像人,但却都有些气派,谁也没有这家伙这么讨厌,可是——嘿嘿,却偏偏是他要动歪念头,也难怪小姐要把他鼻子削掉了。”
卓长卿眉头一皱,暗道:“好辣的手段。”
但心中却又不免暗暗高兴,高兴的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仅是不愿来解释而已。却又听另一个声音笑道:“你别说他难看讨厌,听说他二十年前,却也是声名赫赫的人物,我们年纪还轻,自然不会知道这花郎毕五的名字,可是在二十年前呀,那可不同了,不说别的,你就看他那天刚上山时露的那手凌波十八转的轻功,嘿,这次幸亏是小姐,若要是换了别人的话,只怕……只怕……”
她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已笑得说不下去了,另一个声音立刻吃吃笑道:“要是换了你的话,只怕你就要被他剥成像只羊似地丢到床上了。”
卓长卿面颊一红,只听得车厢内笑声吃吃不绝,夹杂着先前说话那女子的娇嗔笑骂声:“你再说,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一阵轻动,另一人便又笑道:“你呀……你这个小浪蹄子。我就知道你春心动了——你们看,她先前见到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等不及地跑过去,把帖子交给人家,竟还厚着脸皮去跟人家说——哎哟,你再来,我偏要说,说你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中你,所以就连花郎毕五也是好的了,可是呀,连毕五都看不上你。”
她边说边喘边说,卓长卿却又不禁面颊一红,知道这少女口中“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是说的自己,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年轻的男子在听到一个少女夸奖自己的时候,有谁心里会没有这种感觉?!
被讪笑的女孩子显然是有些恼差羞成怒了,大声叫着说道:“好,好,你以为我不知你的事,喂,你们知不知道她看上了谁?她看上的就是被那个祖姑捉回去,关在山洞里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伙子,那夜我们把这小伙子困在霓裳仙舞阵里的时候,她就看上了他,所以手下就特别留了点情——”她情犹未竟,话声却倏然而顿,似乎在想该再用什么话来报复。
卓长卿却心中一动,忖道:“原来那黄衫少年已被温如玉囚禁起来。”
又忖道:“这黄衫少年的师父万妙真君与温如玉本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温如玉却又怎会如此对待于他,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了。”
他心念犹未转完,却听另一个较为稳重些的语声说道:“你们两个真是的,走到哪里都要斗口,真是太恶劣了,我简直从未没有看见过比你们再恶劣的人,再吵,再吵我就要于是两个娇柔的声音便同时响起:“好大姊,不要告我们,我们下次再也不敢斗口了。”
卓长卿虽然生性刚直,刚正不阿,但听了这些少女的娇嗔笑闹,心里却也不禁为之暗笑,一面却又不禁暗中感慨:“这些少女本来都极为天真,只可惜却都被那女魔头搜罗了去,唉——她们若是知道,方才由她们自己手中送出去的请帖,却无异是别人的催命之符,心中又该如何想法呢?”
一阵急这的转弯,儿声健马的长嘶,一阵皮鞭的呼啸。
他的思路不禁为之中断一下,却听那声音较为稳重的少女又自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件奇怪的事——,”她说到一半,语声竟突然中断,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似的,另几个少女立刻七嘴八舌的娇嗔道,“大姐真是——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呀。”
这“大姊”似乎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连连道:“我的好姑娘,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告诉你们,我心里奇怪的就是——”她语声竟又一顿,卓长卿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忖道:“这女子说话怎地如此吞吐!”
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想听听这少女心中奇怪的究竟是什么。
却听她语声微顿之后,像是也怕那些少女再吵,便立刻接着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姓岑的黄衫少年是谁的徒弟?”
先前那少女便又吃吃笑道:“这个我们怎会知道,大姊要问问她呀,她可是一定知道的。”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少女看来真是顽皮,方才说不斗口,此刻却又斗起口来。”
那“大姊”果然沉声道:“我说你恶劣,你果然恶劣,现在人家说正经话,你即又说这种恶劣的话来,告诉你,你要是再恶劣,我就不说了。”
她一句话中竟一连说了四次“恶劣”,卓长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道:“普无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喜欢用‘恶劣’两字的了。”
本已颠簸的马车,此刻更加颠簸起来,仔细一听,车内像是又生骚动,骚动中夹杂着那少女的吃吃笑声,求饶道:“好大姊,你快说吧,我再也不说恶劣的话了。”
她竟也受了传染,也说起“恶劣”两字来了。
只听这“大姊”似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含笑说道:“你们记不记得,许多年以前,你们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个子高高,年纪很大,但看来却不甚老的道人上山来找祖姑姑。”卓长卿心中一动:“她说的莫非是万妙真君尹凡?”
一念至此,他听的便更留神,车厢内低语声又起,有的说:“忘记了。”
有的却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但语声之中,大家都似在奇怪,这道人和“大姊”心中奇烽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却听“大姊”又道:“那时候我年纪比你们大两岁,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个道人上山之后,我就奇怪,他胆子好大,居然敢找祖姑姑,难道他不知道祖姑姑最讨厌男人,但看到他的样子又和气,说起话来又好听,就把他带到祖姑姑的房里。”
她语声稍歇,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方自缓缓接道:“祖姑姑一见了他,果然现出极为讨厌的样子,我不敢进去,却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房门外面,想偷偷地听一下。”
那笑声吃吃的声音,一听这话,便又立刻抢着道:“好,原来大姊也不规矩。”
卓长卿正自凝神而听,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禁暗中笑骂:“这女子果然恶劣。”
哪知这次“大姊”竟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兀自接着说道:“我只听得祖姑姑厉声喝问他:‘跑来干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却很小,小得我根本听不见,祖姑姑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很愤怒的样子,叫他赶快‘滚出去!’我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他出来,心中不禁又为他担心,难道他已被祖姑姑杀了。“车厢中的娇笑声,此刻已全部归于寂静,显见得这些顽皮的少女也被这”大姊“所说的话所深深吸引,卓长卿更是听得怦然心动,因为她说的话,无疑地又是一件极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却又是与自己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关的。只听”大姊“接着又道:“那时候小姐在后山,你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去了,祖姑姑的房间附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外面,只听得租姑姑在房里本来不断地大声怒驾,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而那个道人也始终没有”滚出来‘!“她说到这里,突地沉声道:“这件事在我肚子里隐藏了许多年,我现在既然说了出来,你们可万万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否则,我就没命了。”
卓长卿暗叹一声:“让女人保守秘密,的确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只听得车厢中的少女齐声发着誓:“绝对不说出来。”
卓长卿不禁暗笑:“这大姊像是颇为稳重,其实也傻得很,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别人又怎会保守呢?”
哪知这“大姊,,对她们的誓言却像是已极为满意,便又接道:“我当时真想进去偷看一下,但是却始终没有这个胆子,过了许久,才听得祖姑姑在里面叫我,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害怕,只怕祖姑姑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可是又不敢不进去。”
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已极为低沉,再加辚辚震耳的车声,卓长卿若非耳力特异,又在凝神而听,便几乎一句也听不见。
丰厢中的少女惊叹着,有的忍不住插口问道,“祖姑姑叫你干什么?”
有的还同情他说道:“我要是你呀,可真不敢进去,祖姑姑罚起人来,可真教人吃不消。”
“大姊”幽幽长叹了一声,接道:“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跟你一样想法,硬着头皮走进去一看,哪知祖姑姑却在和那道人谈着话,一点愤怒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甚至还有笑容,我七岁就被祖姑姑带回山,从来也没有看过她老人家笑,更想下到她老人家会和一个男人笑着说话,当时见了这情形,真是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她话说到一半,车厢中的少女已一起惊讶地低呼起来,等到她话说完,这些少女一个个都忍不住惊讶地问道:“真的?真的?……”
“大姊”却不回答,只是接着又道:“我心里虽然奇怪,但是在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祖姑姑见了我,就叫我去准备些酒菜,我心更奇怪,祖姑姑居然要和男人吃酒。”
“我满肚惊讶地把酒菜送了来,祖姑姑又吩咐我,叫我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了,都叫我挡驾,不准他们进来。那道人笑嬉嬉地望着我,像是很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本来对这道人很有好感,但那时却不知怎地,突然对他讨厌起来。”
她长长透了口气,又道:“那道人来的时候还是下午,就是小姐做午课的时候,我在门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肚子都饿得发慌了,那道人还没有出来,房间里不时传出他的笑声,和低低的话声,租姑姑也在不断地笑着,但是笑声、话声越来越低,到后来房间里竟一点声音部没有了,我心里在想,他们在做什么呢?”
说到最后几字,她语声拖得极长,长长语声一顿,车厢中便也没有了声音,这些少女的心中,像是也都在想着:“他们在房里干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也许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附在车后的卓长卿,听着她的话,心中不禁思潮翻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在心中思忖了一遍,想到那丑人温如玉清晨说到万妙真君时的表情,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丑人温如玉之所以讨厌男人,只是因为自己太丑,明知没有男人喜欢自己,而这‘尹凡’却抓住了她的弱点,因之花言巧语地将她打动了。——看来这万妙真君的恶毒,真是令人发指,他如此做法,简直卑鄙得没有人性了——但是,他这又是为着什么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只听车厢中默然良久,那“大姊”便又接道:“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姐就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我赶紧挡在小姐前面,叫小姐不要进去,可是小姐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怎能挡得住,我眼看小姐要冲进狙姑姑的房里,心里真害怕,生怕……生怕……房子里面……”
她一连说了两句“生怕”,但是怕的究竟是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她纵不说出,别人也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
车厢中还是没有人说话,似乎大家都在担心,“小姐”会看到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事。
车行了许久,离城已经很远,已将走入天目山的山麓了。
须知这种囚马大车,虽然走的极快,但这条不但骑岖不平而且多是僻静的小道,因之便影响了行车的速度,若是单人匹马而行,只怕此刻已经走入天目山了。
又静了许久,“大姊”方自长长一叹,缓缓接着说道:“我心里又急又怕,想拉住小姐,哪知不但没有拉住。反被小姐拖入房里,一进房门的时候,我直想闭起眼睛,不敢去看,只听得祖姑姑问道:‘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放开手!’我更吓得发昏,睁开眼睛一看——“她说到这里,话声又一顿,卓长卿心中不禁一跳,几乎要忍不住脱口问道:“怎的?”
他自然不会问出来,只是车厢中的少女却已代他问了出来,一声连着一声:“怎的……怎的?”
大姊透了口长气,接道:“哪知房间里只有祖姑姑一个人斜斜地靠在云床边,那道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车厢中便也随之发出一阵透气的声音,“大姊”缓缓又道:“自此以后,你们也许不觉得,我却觉得祖姑姑的脾气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奇怪了,有时特别温柔,有时却又特别暴躁,我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又怎么敢说出来呢?”
说到这时,卓长卿纵是极笨之人,也已听出这丑人温如玉和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间,是有着如何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是他若非亲耳听到,他便再也不会相信这冷酷的女魔头丑人温如玉一生之中,竟还有着这么一段事迹。
有许多他在清晨听了还不明了的话,此刻他便恍然大悟了。
只听这大姊又自叹道:“这几年以来,我暗中留心,那道人不过多久,便会上山一次,他上山的时候,你们也许有时也看到过,但是我知道,你们再也不会想到他和祖姑姑……唉,他下山的时候,我偷偷看到过几次,总是带着一个包袱,而祖姑姑宝库中的珍宝,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祖姑姑也单独下山去,要过好久才回来,她老人家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她老人家下山是去找谁。”
静寂许久的吃吃笑声,此刻竟又响起,那顽皮的少女竟自笑道:“大姊,我猜出来了,这道人可就是叫做什么万妙真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