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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元年(公元656年),九月三十,巳时一刻。
都督府柴院,整洁的院落,孤零零的石桌,武康孑然而坐。盯着病房发呆,眉心拧成疙瘩,神情异常疾苦。自从确定灾民来婺,整个九月份儿,都在煎熬中度过。
石桌放着家书,信封放着报喜帖,本月中旬,李哲出生,就是后来的李显。武康身为舅舅,肯定首先通知,还得送大红包。原本是件喜事,却喜不起来,公私两座大山,压的他直不起身。
九月初八,五千信安民兵,四千龙丘民兵,抵达金华西防线,沿东阳江一字排开;九月初十,七千义乌民兵,进入金华东防线。北起金华山,南至东阳乡,拉起百里警戒线。
九月十一,数万灾民渡丽水,进入勇康缙云乡。录事参军狄仁杰,团练指挥于洪志,率领金华民团,引导流民入金华。队伍如长龙,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九月十四,流民围拢婺州城,人数至少四万。九月十五,七千勇康民兵,部署金华南防线。西至东阳江,东至东阳乡,连接东西两线。由于线长兵少,武康以越州都督身份,命令括州刺史岑昌,征发括兵两千,协助部署南线。
金华县民团,四千开往兰溪,连接东西两线,部署金华北线。四千开进婺州城,协助法衙三卫,镇守城池四门。至此,五万括州流民,被包围在婺州城下。
九月十六,武康率婺州官员,南城门会见流民,发表重要讲话:朝廷的赈济粮,走京杭大运河,已经进入淮南道。
最迟半个月,抵达杭州城。经由富春江,进入兰溪水,直抵婺州城下。呼吁所有流民,谨守秩序,互相监督;团结起来,互帮互助。
同日关闭城门,绞动城楼绞盘,绷直的精钢索,拉起巨大吊桥。录事参军狄仁杰,婺州长史长孙诠,司户参军张柬之,司法参军骆宾王,各领九十工作人员,负责四门粥棚。
每天申时两刻,所有工作人员,随同赈济稻米,乘坐大型吊篮,下放到城门外。经由临时浮桥,来到河外粥棚,开火熬煮米粥。武康制定标准,粥锅里立筷子,筷子倒人头落。
民兵维持秩序,强迫流民排队,无论老弱妇孺,每天一碗米粥。为了人手一饭碗,婺州绞尽脑汁:买空城内瓷器店,从百姓家收购,甚至去杭州购买。
施粥到酉时,等流民吃完饭,负责人开始演讲,着重强调秩序。演讲半个时辰,直至口干舌燥,乘吊篮上城楼。天黑以后,流民燃起篝火,合盖被子,抱团取暖。
瓷碗、被子和木材,搬空婺州积蓄。如此好的待遇,节目效果自然不错,灾民排队领粥,都会感谢武都督。特别是首日,城外大片哭声,为武都督歌功颂德。
然而这种和谐,在九月二十二,出现很大裂纹。婺州仓没粮了,只坚持了五天。为了筹集粮食,每天都在开会,每天唉声叹气。官员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愁掉大把头发。
去各坊宣传,号召百姓募捐,武康带头捐款。同僚全部响应,商贾慷慨解囊,百姓也给面子。可惜杯水车薪,募捐的铜钱,买不到太多粮食。无论城内城外,百姓人心惶惶,不愿意出售存粮。
城内六大粮行,早被城民搬空,就是出两倍铜钱,城民也不卖粮。万般无奈下,武康再次带头,捐献自家存粮。依旧无济于事,最后黔驴技穷。
九月二十五,饥饿三天的流民,城外痛哭哀求。九月二十六,事态继续恶化,流民开始谩骂。甚至有几人,冲过护城河,要求放他们进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密探带来消息,朝廷的赈济粮,在扬州遭遇麻烦。抵达婺州城下,至少需要七天,该怎么熬啊?
九月二十八,武康登上城楼,流民跪地哀求。同僚费尽口舌,才让流民安静,武康本想发言,被女人疯笑打断。有个年轻妇人,面黄肌瘦,披头散发。脚步踉跄,摇摇欲坠,在人群傻笑。
知情人透露,她襁褓里的孩子,昨夜被人偷走。今早在粥棚边,找到孩子襁褓,以及几块骨头。妇人抱着襁褓,跪在护城河外,哭的撕心裂肺,最后疯疯癫癫。
武康心如刀割,没脸再说空话,直接走下城门。饥饿使人疯狂,让人变成禽兽,出现了易子而食。可他无计可施,市民有粮食,却不愿出卖。官府没有借口,更不能强迫,否则城内先乱。
每天食不知味,短短几天功夫,愁出了白头发。妻妾不断安慰,你已竭尽全力,能对得起良心。然而公事折磨,尚能忍受,父亲的病情,令他备受煎熬。
半个月来,病情急剧恶化。食量不断减小,从大碗到小碗,从整碗到半碗,从碗变成勺;精神逐渐萎靡,从神智清醒,到精神恍惚,再到疯言疯语。
昨天只吃两勺,之后陷入昏迷,到现在没苏醒。武康心急如焚,守在病床边,彻夜未眠。早上小晴过来,胡乱喝几口粥,便没了胃口。坐在石桌边,望着天空发呆,内心满是凄苦。
病房门打开,武康赶紧起身,搀龙丘生坐下,迫不及待道:“请问老先生,阿爷的病情,有没有好转?请先生实话实说,阿爷能苏醒吗,能熬过此劫吗?”
龙丘生沉默,手拈雪白胡须,闭上眼沉思。良久之后,直视武康,唉声叹气:“宾林本就体弱,长期风餐露宿,吃食太过简陋。已经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医。”
武康如遭雷击,抓住老者的手,近乎哀求道:“求您妙手回春,一定医治阿爷,他是我唯一的长辈。需要什么药材,哪怕万年人参,只要您说话,我马上派人找。”
喟然长叹,龙丘生摇头:“都督的心情,老夫能理解,可宾林的病,老夫束手无策。渗入五脏六腑,就算大罗金仙,也是回天乏术。尽早准备吧,现在的病情,熬不过两天。”
武康紧咬嘴唇,喉中阵阵酸楚,眼泪簌簌落下。小晴走出房门,坐夫君旁边,握夫君的手,无声的安慰。龙丘生轻叹,轻拍他肩膀,轻声劝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请都督释怀。”
道理谁都懂,可惜没有用,武康抹把脸,看向龙丘生:“宾林是家父大名,敢问老先生,您如何得知?您与家父,是否早认识,还请先生释疑。”
龙丘生回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不隐瞒,确实早就相识。都督生母李氏,是老夫的弟子,她死于难产。宾林将你养大,后来续弦崔氏,生活倒也平淡。直到永徽三年,你犯下大错,被赶出武家村。”
武康不禁惨然,那个时候的原主,被活活打死了。可无论灵魂是谁,血缘不会改变,这点无法否认。上辈子的父亲,永远不能再见;这辈子的父亲,也要离我而去。
龙丘生轻叹:“永徽四年,官吏横征暴敛,宾林家破人亡。夫妻俩走投无路,又被叛军挟裹,从此走上不归路。永徽四年八月,崔氏得了重病,宾林跑到龙丘山,找老夫求药,可惜...”
话语戛然而止,武康更难受,战争就是那时爆发。叛军南下婺州,婺兵顽强抵抗,与扬州军南北夹击,最终剿灭叛乱。婺兵的总指挥,就是他的亲生儿子,错手杀害继母,坑杀三千战俘。
龙丘生感慨:“天大的打击,宾林没有崩溃,四处乞讨行善。期间三次来龙丘,找老夫求医问药。诸暨县爆发鼠疫,他不顾老夫劝阻,毅然进灾区。临行之前,跪拜菩萨,祈求佛祖原谅。”
武康嘴唇溢血,小晴赶紧擦拭,心里也不是滋味儿。阿姑和秀才的死,是夫君心里的死结,是伴随终生的梦魇。没有人会知道,他从噩梦中惊醒,抱头呜咽的场景。
龙丘生喟然,语重心长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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