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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茶杯,“既然暗中有人在针对南朝,那这时候谁做皇帝,谁就是活靶子。”他抬眼看着自家女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哈哈一笑,“怎么?怕你爹还想做皇帝啊?”
孟七七被蠢萌爹说破,也不尴尬,笑嘻嘻道:“哪能呢。爹您这么有大智慧的人。”
孟狄获这次长叹一声,“你爹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我做这皇帝,是力有未逮,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孟七七听不得他这样说,虽然她也觉得蠢萌爹不适合做皇帝,但那是从“忍,狠”两个方面去看的。做皇帝,做政治家,这两点缺一不可。而她爹做了大半辈子老好人,唯独就缺这两点。她忙道:“什么呀,百姓都很爱戴你的。”于是说了她孤身入城之时,听到百姓街角巷尾附会下雨是老天爷在为“去了的归元帝”落泪之事。
孟狄获感兴趣得听完,情绪好一点了,“这么说,我这皇帝做得也不算糟糕透顶。”
孟七七与李贤华忙都鼓舞他,差点把他鼓动得又想做皇帝了。孟狄获笑道:“其实当初兄弟几个,谁都比我适合做皇帝。先帝把这万几宸函交给我,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说到毓肃帝,孟狄获的情绪低落下来,沉沉道:“我丢了这个位子,是对不住先帝,死后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
“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孟七七忙打断他的话,“便是皇祖父怪你,你只管推到我身上——是我不许你做这个皇帝的。这当口做皇帝,您方才也说了,不是做皇帝,而是立箭靶子呢。”她换位思考了一下古人传宗接代的思想,“便是从您往后,还有我大哥、二哥呢,总之皇位还在咱们孟家,都是咱们孟家的子孙——皇祖父也不会怪您的。”
这话将孟狄获心头郁积的担忧彻底开解了。他这大半生是已经过完了,剩下的日子也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了,但是他还有儿子啊。这样一想,仿佛他的生命又在两个儿子身上得到了延续。希望之光又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李贤华道:“你们父女俩聊得投契,我去吩咐晚膳备几个小菜。”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孟七七原本打算同父母说说话,重点是把“不为帝”这个信息传达到,而后还是想要回上官府的。尽管之前在南宫府与变态表哥的对话,令她感到不安,甚至无法再短时间内坦然面对战神大人;但是她在心底其实深知,唯有回到战神大人身边去,她才能真正摆脱这不安。可是此刻许久未能团聚母亲这样欢喜得去备晚膳,却令她无法断然张口说要走。
李贤华是母亲,女人家的心思总要细腻些。她借着准备晚膳的由头走出来,召来张新敬,问道:“你们公主今日可遇着什么事儿了?”虽然孟七七见了父母之后刻意收拾了情绪,但是母女连心,李贤华还是从孟七七最初进屋时的神色上看出了端倪。
“夫人明鉴。”张新敬用了避讳的称呼,“今日公主殿下是一个人走到府上来的。”虽然她身后还跟着保护的卫兵,但是这仍旧算是“独自一人”,“在下瞧着,公主殿下仿佛是淋了雨,神色有些阴翳。”他知道李贤华想问的是什么,拿捏着分寸道:“往常这时候,公主殿下都是在上官府的。”
“上官府”这个地点让李贤华留意起来。
“方才在下去给公主殿下的卫兵安排歇息之处,听他们说……公主殿下是才从南宫府上回来。”张新敬深深一弯腰,“夫人明鉴,在下就知道这么多。泄露公主殿下的行踪,实乃死罪。过后在下会亲自向公主殿下说明的。”
“你倒是稳妥。”李贤华点点头,放张新敬下去,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既然七七一反常态,没回上官府,那她神色不对,多半与上官千杀有关。若是能问问南宫玉韬,只怕就都知道了。李贤华无声叹气,原本七七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待嫁女,谁知道短短几个月间,天翻地覆。如今那上官千杀手握重兵,若是当真与七七起了龃龉,她与孟狄获这做父母的竟无法为女儿出头。想到此处,李贤华感到一阵深重的悲哀,真比自己被杀死一千遍还要难受。
晚膳备好,李贤华劝着七七喝了两盏果酒。孟七七是个沾酒即醉的体质,当即便头里昏昏,身子飘飘,伏在母亲温暖的膝上,似孩提时那般撒娇痴缠。耳边听着父亲熟悉的说笑声,鼻端是母亲身上那令人安定的馨香,孟七七慢慢闭上眼睛,身体已经安逸得几乎要睡去了,心底却越发清晰得映出一个人来。
李贤华知道女儿今日心情不好,故意要让她微醉睡上一会儿,安歇片刻。见孟七七半阖了眼睛,李贤华对着孟狄获无声“嘘”了一下,示意他收声,她则一下下轻轻拍在女儿脊背上。这单薄荏弱的脊背,是怎样挑起家国天下的重担——李贤华忍住眼眶里酸涩的泪,不敢去想。
孟七七被母亲这样哄着,眼皮越发沉重,她心里想着,难怪世人爱酒。原来喝醉了会这样欢喜,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心里那个人远远近近,似在月光下,似在湖水中。她在自己心里看着他,静静的,谁也不说话,却已经满足了。
迷迷糊糊中,她忘记了自己的不安与愧疚。这一日醉酒的感觉,与那一晚醉酒的感觉忽然间相通了。她明明闭着眼睛,却清楚明白地看到战神大人又坐在了她对面。一轮玉盘般的明月斜挂在庭外墨蓝色的天空中,他举着酒杯停在唇边,黑嗔嗔的眸子里盈满情意。
他望着她,不说话。
她记起昨晚的月光,昨晚的酒香,还有昨晚的战神大人。他许她喝酒,是他亲自斟的桂花酒。他粗粝的拇指摩挲着碧绿色的杯身,似乎带着无限眷恋。然后,他将那盏酒推到她面前来,含笑柔声道:“许你喝一盏。”
孟七七猛地睁开眼来,房间在她眼中看来似被海啸冲击着一般。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醉酒的晕眩感并没能让她的动作减缓丝毫。
李贤华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女儿方才分明已经睡着了呀。
孟七七撑着案几缓缓站起身来,小腿还有些发软。她冲着爹娘露出个憨憨的笑脸,分明是已经醉了,“我回去啦,改天再来、再来看你们。”她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却已经望向门口所在,意图走出去。
直到孟七七摇摇晃晃走到门边,李贤华眼中的泪才坠下来,“裹儿……”她轻声唤着女儿的乳名,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女儿长大了。她的回去,已经不是回到父母怀中了。她醉了,困了,挣扎着起身离去,只是为了她心爱的人。
孟七七反应有些迟缓得回头,仍是憨憨笑着,“娘?”她轻轻晃了下脑袋,“娘,你帮我唤张新敬来,好不好?让他派人送我回去。”
李贤华偷偷拭去自己眼角的泪,笑道:“好。”一面答应着,一面却在心里暗暗发愁,若是这一回去,那上官千杀让女儿更添伤心,可该如何是好。她却不知道,这个正被她不满考量着的男人是宁可自己伤心至死,也不舍得她女儿有丝毫难过的。
坐在规律晃动着的暖轿里,孟七七抵不住困意慢慢合上了眼睛,也许人在清醒的时候总是太过理智,善于估测最坏的局面;反倒是这样半暖半冷,半醉半醒的时候,理智放松了警戒,一切都由至真至纯的情感来说话——这时候,她便觉得可以全然信赖战神大人了。她迷迷糊糊得想着,变态表哥发现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可是战神大人啊!没有什么不能对他讲,而他也没有什么不会接受的。是的,他总是会接受她的,不管是好的、坏的,毫无心机的、别有用心的,只要是她的,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然而她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上官千杀已经离开了。
高志远迎出将军府,亲自提着灯笼,为孟七七照亮脚下的路,一面汇报道:“少将军一个时辰前回来的。您回来之前——巧了,少将军才刚又出去了。”
酒劲彻底发作上来,孟七七走在平坦的小径上,却感到好似踩在泥潭里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几乎要站不稳了,眼睛里看到那橘红色的烛光也泼泼洒洒晕成了一片,好似一直烧到那夜空中去了。她挥了挥手,说了句连自己都没听清的话,便迈进卧房,倒在了榻上。
直到次日太阳高悬在半空中,孟七七才扶着脑袋醒过来。
“战神大人呢?”她揉着额角,果然酒这种东西还是少碰为妙。昨天她心情低落,此刻想起来才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她娘怎么会主动给她酒喝?
高志远却是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虽然他年轻,精神上并不如何倦怠,眼底还是显出几分倦容。“回公主殿下,少将军昨晚第二次出去之后,至今未归。”高志远隐约有些担忧。在他印象中,但凡安阳公主殿下在,少将军绝不会夜不归宿;便是手头有在重要的事情,哪怕是安阳公主已经睡下,少将军都被至少回来看一眼的。
孟七七揉着额角的手顿住了,“至今未归?”她静了一静,敏锐得抓住了高志远话中的线索,“你说他昨晚第二次出去?”
高志远道:“是的。昨天下午,少将军先是接了南宫公子的请帖,出去了一次。”
孟七七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醉酒与久睡暂且抛之脑后的恐惧猛地再度扑上她心头,她听到自己掩饰着战战兢兢的声音,“你说,战神大人接了变态表哥的请帖?”
“是的。”高志远一板一眼回答着,“当时属下还奇怪呢。属下跟了少将军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军师给少将军下过请帖呢。您说奇怪不奇怪,军师和少将军那是多熟的关系啊……”他似乎想跟孟七七交流一下感想。
孟七七却是浑身的血液都流动放慢了,“什么时辰?”
高志远疑惑得看向她。
孟七七恨他这一刻的愚钝,让她在恐惧的凌迟中又多待一刻,“我问你那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辰!”她的声音异常镇定与平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镇定与平静就像封住海面的冰川,于事无补得掩饰着下面粉身碎骨的海啸。
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孟七七浑身的血都凉了。然而诡异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惊讶。好像这一切本该如此。更诡异的是,她竟然不再恐惧。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未知,所以想象力会让你痛不欲生。可是当一切已经发生了的时候,她反倒安定下来。
她不得不安定。
这就对了。变态表哥那奇怪的举动有了合理的解释。而她原本不敢让战神大人知晓的秘密也已无从掩埋。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所以这就是变态表哥想要的吗?让战神大人听到她不纯的目的,进而让战神大人与她决裂吗?
孟七七竟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战神大人对她的好,让她对这段感情太有信心。她想起那晚月光下,酒香中,战神大人望向她的目光,如斯情深。如果变态表哥以为这样就能让战神大人离开,那未免也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可是战神大人与她决裂,变态表哥又能得到什么呢?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身边这个言笑无忌的变态表哥——南宫玉韬。
无怪乎他能以弱冠之年而名满天下,斯人独风流。
孟七七勾了勾唇角,不知是讽是叹。
当务之急,自然是与战神大人解开误会。
不,准确的来说,应该并不是误会。而是坦诚相见吧。
谁知道,没等孟七七走出上官府,南宫玉韬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下可当真是出乎孟七七意料,此时此刻他还找来,难道以为她还被骗第二次不成?她立在书房门外的海棠花树旁,冷冷看着南宫玉韬一袭银色衣衫快步走来。
“师兄呢?”南宫玉韬脸上神色很坏,不似他寻常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倒来问我?”孟七七抱臂在胸前,阴沉着脸色,思考着,难道变态表哥以为她还不知道打算继续骗下去?她要不要陪他演下去?
南宫玉韬这次却罕见得没有同孟七七拌嘴,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递给孟七七,带着一丝焦急道:“师父的来信,焚情之毒,师兄也中了。”
“什么?”孟七七心中一惊,正打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得颤了一颤。
“长雪山中唯一的一颗解药,师父带到京都来,给了师兄。”南宫玉韬神色复杂望了一眼正低头看信的蠢萌小表妹,“但是师兄多半不会自己服用。”
孟七七已经听懂了,她迎上南宫玉韬的目光,想要分辨这次他是不是又在骗她。若是真的,那意味着她焚情之毒已解,再无性命之忧;若又是骗她……眼眶里又湿又热,她竟宁愿变态表哥这次又是在骗她!
“你仔细想想,这两三日来,师兄有没有特意给你吃过什么东西?”
孟七七拼命摇头,已经分不清这是基于事实还是内心疯狂的想往。
“你仔细想想!”南宫玉韬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一丝火气。
孟七七心底已经雪亮般得明白了一切,她想起那晚月光下战神大人伴着酒香的目光。
如斯情深。
她不知该看向何处,喉头已经发不出声音。
南宫玉韬见她这样,已是知道了答案,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为了确定隔着衣袖又为她诊了一回脉。他轻轻松开了孟七七的手腕。
孟七七的胳膊便失重般直直坠下去。
“你的毒已解。”南宫玉韬轻轻一语,宣告了最终结果,“当务之急,是找到师兄。他不在府中吗?”
孟七七直直看向南宫玉韬,目光仿佛一片薄薄的飞刀,淬着幽幽闪光的剧毒。这个问题他不是应该最清楚吗?难道不是他设计让战神大人离开的吗?
南宫玉韬却浑然无所知觉一般,对上孟七七过于强烈的目光,反倒解释道:“师兄跟你中毒,情况还不一样。你因为没有内力,这焚情之毒便鲸吞蚕食得侵染上来,按部就班绝不会快,也不会慢。师兄却不同,他内力深厚,平素便压制住了这毒。但一朝心神动摇,那焚情之毒发作起来,却是能三两日便置他于死地。”
三两日。
原以为情深便能共白首,终了竟不过三两日。
孟七七于至哀至痛中,竟失去了质问南宫玉韬的兴趣,事实上,这一刹那,她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同自己的生命。
好在还有一个目标让她不至于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找到战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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