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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跪在母亲脚边:“娘,孩儿绝无此意。雁回她……她也不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是儿子今晨亲眼看见,杜氏姐妹纵仆行凶,竟要拿了马鞭打雁回和秋吟。她们不过是小女孩儿,哪里经得起这个?”
听母亲的意思,是连雁回也跟着厌烦了。季少棠不由一阵心焦,急急替杨雁回开解。
赵先生冷笑一声:“雁回雁回,你叫得倒是亲热。你放心,她就是再招我嫌,我也不会将她怎样。这些女孩儿,在家里养得比旁人不知金贵多少,又岂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打得罚得的?除非我不想赚这份束脩,不想养你这个不孝子了。”
季少棠更是惶恐:“娘,你这样说话,叫儿子无地自容了。”
赵先生依旧是冷笑连连:“你会无地自容?我看你脸皮厚得快比上广元门的城墙了。小小年纪,不将心思用在学业上,尽去想那些男盗女娼之事。你知道杨雁回今日要来,一大早便几次出门去瞧。你当我是瞎子,看不出你的心思?这般心猿意马,想来日后也难成大业,早晚枉费为娘在你身上下的一番心血。”
季少棠唯有深深叩首,请求母亲宽恕:“娘,是儿子不好,儿子再不会这样了,您别再生气了。”
赵先生依旧是不依不挠:“几天不管教你,你就玩疯了。我看你是逼着我动家法。”
赵先生说出“家法”二字,季少棠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瞧着委实又难堪又精彩。
季少棠幼年时,母亲为他准备的家法是一根戒尺。等他再大些了,懂得要面子了,赵先生便不再用戒尺打他手板了。怕他手肿着,不好意思见人。她如今为儿子准备的家法,是一根二指粗三尺来长的藤条。因怕自己一时手重,将儿子打坏了,赵先生从不打脊背,次次都是杖、臀。
季少棠每每想到自己十几岁的人了,还要被母亲打屁、股,便觉得难堪无比。那份羞耻,比藤杖加身的痛楚,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赵先生眼瞧儿子吓成这般模样,便也没了动家法的心思,只是又教训道:“你只知爱慕杨雁回,却为何不想想,你拿什么娶她?她家世清白,识文断字,家底殷实,兄长争气,自己又生得那般好模样。如今她才几岁?美名便已传遍白龙镇。再过几年,她出落得更美了,兄长也考下了功名,那还了得?到那时,想娶她的人多着呢。高门大户聘她为妇,也不是没可能的。怎么会轮到你?我劝你早点歇了这没用的心思。”
赵先生一边教训儿子,便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幼年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出小姐,曾祖父身居正五品同知。家里仆婢成群,钱粮不愁,单单庄子就有七八个。
可问题是,曾祖父膝下儿女成群,单单儿子就有五个,且无一个堪当大用,最出息的一个,也不过考了举人。更别提还要备嫁妆的四个女儿了。
曾祖父过世后,分家产时,她的祖父不是长子,分不到大头,只得了百亩良田,五百两银子,另一处大宅。
祖父连个秀才也考不下来,又不懂得经营,家里一步步败落下去。待到他父亲接手家产时,已只剩了六十亩良田,二百来两银子,一处不大的宅子。原来的大宅,早被卖了。
到她出嫁时,家里根本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毕竟她上头还有三个兄长,那点银钱和田地,三个儿子还不够分,哪里轮到她得了去?
父亲便买了几亩薄田给她做嫁妆,将她嫁给了乡下的穷秀才。
偏她那丈夫还是个短命的,成婚没几年,丈夫便过世了。她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
幸好她还有个儿子傍身,可以安稳住着丈夫留下来的院子,再将丈夫留下的二十亩良田赁出去过日子。
若是没有这个儿子,只怕她早已被夫家的族人赶回娘家,好让他们霸了这房子和那田地。
她为了不叫儿子受苦,便办了学堂,收了女学生来教。她不教她们女四书之类,只教她们些有趣的诗词文章。女孩儿们都原意来学,她才能多赚些束脩。
那些农家女,论出身哪里有她高贵?偏她们一个个活得那般神气活现。杨雁回和胡喜梅还要带着丫头来上课。杨家好歹是耕读传家,那胡喜梅不过是商户人家的童养媳罢了。凭什么?
若非那两个小婢懂事,会帮她照看下菜园子,她早发声不许这些个“小姐”们带着婢女来上学了。
她不愿沦落到和一般村妇无异的地步,是以,绝不肯自己动手做饭。衣服也是隔三差五拿去给别人洗。
可是她又想省下银钱来,供儿子读书科考,为他买房置地。是以,便总是苛待自己。家里的鸡蛋,她只叫儿子吃,自己甚少吃。攒下的鸡蛋,便可拿去换些米粮。每每吃鸡鸭鱼肉类的荤菜,她也总是紧着儿子。
她一年到头,总是那几身衣裳,若不是破了,或是旧得太看不过眼,她绝不添置新衣,但却让儿子穿戴的极为体面。
她已经如此努力维持生计了,可是到头来,她却连为儿子娶杨雁回这样女孩儿的资本也没有。叫她如何甘心!
赵先生想着这些,便一阵伤心。
季少棠看母亲忽然神伤,忙宽慰道:“娘,你放心,儿子定会发奋苦读,考个功名回来。娘让儿子考秀才也好,考举人也罢,儿子一定去考!就算娘要儿子考个进士回来,儿子……也会拼尽全力做到。”
“我儿有志气”赵先生伸手,轻抚儿子面颊,“待你真考了举人、进士回来,多少好女孩儿由着你挑来做媳妇。那杨雁回又算得上什么?”
季少棠的心,瞬间凉了。
他一穷二白,便配不上杨雁回。
他若平步青云,母亲只怕又会嫌弃雁回出身低微了。
其实,他半点不喜欢四书五经、悬梁刺股,更没想过要去当什么官。可他必须发奋苦读。因为,他身负青云之志。只是,那绝不是他的志向,而是母亲的志向。
屋子里寂静如水,季少棠一时无法答言。
外头,忽传来一个熟悉的高嗓门:“赵先生可在家么?”
听起来,似乎是常接送雁回上下学的于妈妈。
赵先生便对季少棠道:“你先起来。”
季少棠这才敢起身。
赵先生便出了屋门,向院中问道:“何事找我?”
于妈妈恭恭敬敬回道:“赵先生,我家姑娘今儿个回家途中,骡车受惊,踩到了垄沟里,将姑娘摔了。所幸伤得不重,只是这几日不能走路了。太太便差我来帮姑娘告个假,这几日,姑娘恐又不能来上学了。”
季少棠闻言,忙出了屋子,问道:“她怎么又伤了?我去瞧瞧她。”
赵晓生沉着脸,训斥道:“胡闹,你都多大了,怎地一点不知道避嫌?雁回是个姑娘家,你去她闺房探病,若传了出去,你到没什么,却叫雁回白担了污名。”
其实村里人家,哪有这些严苛规矩?若女孩儿不能见外男,叫那些出去砍柴割草、下田种地、去集市采买,去作坊做工的女孩儿,怎么活?
季少棠心知,母亲这是不愿他和雁回太过亲近。
上次雁回重伤,几乎不治,偏母亲那几日却盯他功课盯得紧,说什么也不叫他出门。他心下倍感煎熬,却丝毫不敢违抗母命。待听闻她一日日好转,他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雁回养了这许久日子的伤,便和他生分了。
换做谁不生分呢?她伤成那样,他却一眼没去看过。
赵先生对于妈妈道:“我都知道了,你让雁回安心养伤便是。”
于妈妈这才走了。
赵先生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儿子,道:“这几日,你若敢出门,我便打断你的腿。”
季少棠急道:“可……邢老先生让我今儿个下午进京,将抄好的书给他,再问他拿新书抄写。”
这到不是假话。他之前是跟母亲提过这事的。
赵先生便道:“你速去速回,不得在外逗留。”
季少棠忙应了母亲:“儿子知道。”
他心里却思量着,这回无论如何得去看一看雁回才好。如若不然,只怕雁回更要和他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