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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帘。

    那么多人,便是辛鸾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想来宗室、重臣、封君出使仪典,此时都已经到了南阴墟祭坛等候,而墉城北城门之外,卤薄刚刚走完万民旗、万民伞的引幡,一列服灵重孝已鱼贯而出,紧接着,白色碗口大小的方孔冥币猛地千树万树般朝着天空窜去,直冲到十丈之高,然后再纷纷飘落,宛如一场肃穆的大雪。

    钟鼓喤喤,磬筦将将,有内官在轻啸高昂地唱着魂兮归来,墉城内的送灵队伍看不到尽头了一般,辛鸾被卷在人群里,从小坡上冲下来,居高临下地,眼见着数以万记的百姓摩肩接踵地挨挤着,自墉城至南阴墟的一路向北,沉痛地跟随着,哀悼着,跸道两旁士兵皆是驻神京的军士,五步一人,沉默而肃穆的维持着秩序,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人造次。

    所有人,都在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郑重,送他们的主君。

    辛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被推着走上丘顶,辨别了方向,又继续往前挤。他没有跟着往北走,而是逆流直朝着北门而去,像是一只失家的鸟,茫然地扒着北城门口守着,等着。

    他没有想到会看见刑台。

    木质大车滚滚而来,平台上面数十人,各个伤痕累累,吊着手臂摆着屈辱的姿势,他懵懂着,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百姓忽然激动起来,纷纷扔起石头!

    “叛徒!”

    “腾蛇!”

    “该死!”

    那些人应该是被砸了一路了,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辛鸾心里一突,仔细辨认,这才勉强看出来那些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人有些熟悉,有子升、有胥会……甚至还有段器!

    辛鸾之前一直以为他死了,此时他喉咙发涨,情不自禁就上前一步,可是还没等他喊出什么,邻近的柳营小兵猛地推了他一把:“一边去,这是你该上的道吗?”

    辛鸾茫然地看着段器,张口结舌,忘了分辨。

    那一刻段器似有所感,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投向辛鸾的瞬间,枯寂的眼睛忽地在乱发后闪出炽烈的光!

    辛鸾心中一喜:“段……”

    “唔唔唔……”

    段器忽地挣了一下,拼命地朝他摇头!

    道两旁的百姓不明所以,眼见着段器还有精神,立刻愤怒起来,手中的土旮旯准确无误地砸上他的脸,振臂一高呼!“打他!他还敢抬头!”

    “打他!”

    “打死他!”

    平顺的百姓激得狂躁了起来,嘈杂中有人怒骂,一时石头宛如疾风骤雨,重重地砸上段器身上头上!人群推挤起来,有人被撞倒在地发出惊呼,辛鸾被左推右搡,只感觉那时刻他如置身舟中,天地都在摇晃!

    “疾行!”

    随车而行的樊邯拨马回身,眼见着百姓失控,立刻催促起来。

    木车冲开百姓的攻击石雨,加快速度,可段器仍然在往回看,粘稠的新鲜血液从段器的头上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滴在他脏污的身上,他盯着辛鸾,轻轻抬起嘴角,竟是在笑,像他护着他的那些日子一样,用最不激怒众人的轻微弧度,朝他摇头,让他不要跟来。

    辛鸾抓着自己心口,看着向北一路远去的队伍。

    他想出声,想大喊,可喉咙简直像有刀在割一样。

    紧接着,一声尖锐的鞭响划破了喧闹的人群。

    所有人心头一震,紧接着听着嘹亮的大喊:“跸——!”

    天子出行,开路为“跸”。

    这一声代表着:天衍帝的梓宫棺木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辛鸾听见了哭声。

    漫山遍野的哭声。

    麋集盼望的人们都好像同时有了一双眼,一张嘴,一颗心,高坡上还没有挤下来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抬棺的领头敲着一根一尺长、两寸宽的红木尺,每打一下,杠夫就走一步。八十八杠的棺木,八十八抬的杠夫,辛鸾麻木地看着,想:原来一个帝王的死去,要这么多人为他抬灵柩。他挨着北城门的边角,脱掉鞋子,赤着脚在地上走,跟着人群不由自主地要靠近那梓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左推右挤里,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他这几天听了太多了。

    他听了太多百姓对他父亲的评价,他们赞叹的他的英明,追慕他的英勇,他们谈起他的功勋,谈起他的治绩,好像他的每个掌故逸闻他们都清清楚楚,他每一个喜好都如数家珍,他们熟稔地谈起他美若天仙的妻子,熟稔地说他那个降生在战场上的孩子,熟稔地说起他的亲人、兄弟、臣子……但其实他们大多数人,根本都没有和他说过话,根本就不认识他,他们来,仅仅是因为他是明君,他是英主,他护万民,他扫天下!

    可是对辛鸾来说,那棺材里的并不是什么圣天子……

    那只是他爹爹,他一个人的父亲。

    “爹爹。”

    辛鸾伸出手想要碰那棺木,轻轻的、轻轻的、喊了一声。

    这十数年来的父子相处,父亲每一次的宠爱纵容,每一次以身作则的教导,此时俱在心中,俱来眼底,他没能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报答他,能做的,忽然间就只剩下为他送终。

    “爹爹……”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眼泪模糊了辛鸾的视线,他衰裳跣足,只是本能地跟着梓宫一步一步地走,一遍一遍地小声地念,不敢掉队一下。邻近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没有人觉得异样,南阴墟生死交汇,三里路哀乐不辍,百万人哭声千里,他们为他们的君父出殡,一个孩子喊他爹爹又有什么不对?

    辛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哭了多久,墉城到南殷墟的路终于走尽了,柳营、禁军的守卫紧密了起来,细密地围着南阴墟的祭坛,再不让百姓近前。

    青天湛湛,乾坤朗朗。

    辛鸾晕眩着抬头,只见巍峨的祭坛之上,辛襄打头祭酒。

    祭台之下,段器、子升的刑车就在左手端,而祭台之上,有公良柳、有齐嵩,无数的王庭重臣,有丹口孔雀、有南君、西君使臣。国本的太子位空无一人,也无人敢居,但因北君出缺,暂居于彼的,赫然正是高辛氏的美男子,济宾王。

    都是熟面孔,都是旧恩怨。

    辛鸾冷冷看着祭台上的人,绕行踩过飘洒在地的纸钱冥币,沿着守卫往祭台北侧走,他的脚被划破了,但是他感觉不到疼,他盯着祭坛,无声地抬起胳膊,抹掉流到下颌的眼泪。

    右手衣袖中,慢慢滑出的,是铬黑的刀。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杀人凶手配在死人面前站着。

    他不是来哭丧,他是来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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