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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曾发表张蔚星先生的《说一说钱学》,对当前的“钱钟书”研究极力贬抑。不久,蒋寅先生在《南方都市报》发表了同类性质的文章。足见人们在这件事上存在极大的分歧。我的看法是“钱学”的兴衰还是顺其自然,一些中青年学人自发自觉地整理、“普及”、“宣传”“钱学”,完全不是坏事,相反,它可以做、应该做、值得做。

    张不这样认为,他的说法是必须通洋文、通国学才能阅读钱钟书、研究钱钟书;蒋的看法是不读钱钟书读过的书就不能读懂钱钟书。二人的看法在我看来都是片面的,试以析之。

    明眼人都会发现,钱著中“外国的军火”(洋文)只是辅助的东西,跳过它我们完全能理解,因为文章对每句洋文都有汉译。钱先生撰写古奥深文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将中外文化打通,得到其中的思想即可将小小枝节上的问题忽略不计。

    洋文、国学半通不通如我,自信已吸收、消化了绝大多数观点、思想,得益之多超过任何教科书。他的著作比那些有“必读价值”、是“基础性研究”、不乏“学术范式”的东西其身价不知要高出多少!

    我一贯认为,对“钱学”只有通盘理解以后才能融汇贯通,真正体会出它内涵的博大精深,结构的新颖独特。

    《谈艺录》、《管锥编》固然是笔记体,一则一则的,看上去真像“小巧精深”,而非“博大精深”,可是加以联系、梳理以后,就会发现“小巧”实在只是表面化的特征,它们的“博大”体现在似嫌松散但前后不无关照的内容之中。

    以《管锥编》为例,它不用体系,没有整体的结构,“整部书就是片断的汇集”,像一捆手榴弹,虽由个别引语组成,但每次摘引都试图想通电、点火,好比电影蒙太奇,通过千万次的管窥,视野不断扩展,经个别接触而广建联系,利用和发展了中外关于艺术家和学者的观念。

    《管锥编》的内容太多太杂,涉及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学科,什么样统一的“体系”都装不下这样丰富内涵的思想,所以,他不想建构自己的“体系”或文化大厦,对建立这种“体系”也不感兴趣,认为它存在根本性的缺陷。

    在他看来,很多思想体系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像一座倒塌了的大厦,只剩下片言只语可供后人利用,正如废墟里的材料。

    一部繁琐的著作中能够留至现在的大抵只是几句话——几条定律,而这些定律的适用范围又被后人进行了严格的限定。牛顿的科学论著今天就很难有人去通读。

    一位大哲学家建立一个庞大的思想理论体系,其最终命运比牛顿幸运不了多少。

    钱钟书不愿看见自己的理论著作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他只采明珠,让它们一颗颗、一条条置放一处,结结实实、内外放光。

    因此,《管锥编》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立得住、传得下,在于其质量,货真价实、举一反三、包罗万象,在于它是一个取用不尽的宝库、金矿。

    对此,德国学者莫妮卡说:与劳斯贝格的《文学修辞手册》、威洛克的《现代文评史》、李约翰的《中国的科学与发明》相类似,《管锥编》有双重用途,一方面它像一部电脑,储存了很多文学实例,另一方面它又提供了很多专门研究的题目,每个题目可以做成很长的论文,甚至很厚的学术专著。

    就每则笔记内部而言,它也具有结构,像首尾相衔的蛇,“每段通常由一古籍的片语开始,跟着是批判性的传统解说总结,加上中外平行的片语对比,结以钱先生自己的看法,最后常回到原来开始的片语,但有了新的了解。过程是由具体的例子通往较全面性的论点,再回到具体的例子”。

    至于《管锥编》等钱著内容上的创新性,借卡西尔的说法就是,一种观念同其它观念、力量之间的联系,比这个观念本身更重要;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创见不在于发现了自由、民主、自然等观念,它们本身是古老的,而在于它将这些观念组成一种新的关系网络,赋以新的分量。

    考究其原因,我认为就在于一切真智慧(某个观念)不同于别的,它不会过时,也没有发展、创新,不需要发展、创新。有待发展、创新的,的确就剩下寻求它与其它事物的联系路径或方式,使它处于“新的关系网络”中了。

    《管锥编》等著作的创造性就可以用上面的话来表述。

    从我们的分析可见,蒋寅的如下说法十分片面:“钱钟书的学问方式是非常古典的,他不仅没有开创一种新的学术范式,甚至也很不乐于遵循日益发展的当代学术范式,他的学问一如其态度,基本上仍停留在中国传统的学术方式上……惟一的不同就是征引文献的范围扩大到了西洋原典……有材料有结论,推独缺少分析、论证过程。而正是这一点决定了它们与当代学术范式的差别和距离。”“钱钟书的学问是非常个人化的,他的成就主要是知识积累,在研究方法和学术范式上既无建树,也不抱关心。”

    至于认为“钱学”不够博大,构不成一门学问诸类的意见,我认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识其大者得其大,识其小者得其小”。

    钱先生的见解像王国维那样,一直是“以少少许胜许许多的”。比如他对比喻的研究,如果前后贯通,我们就不难发现它是一个庞大、复杂的“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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