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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的二爷还禁不住冻。
车夫非常同意曲亦直的观点,扶着车把就要调头,然而这时后头的金玉郎忽然说了话:“哎,你们看,那人好像动了一下。”
曲亦直指挥车夫继续调头,同时随口附和道:“那可能就是还没死。”
金玉郎问道:“那就让他这么躺着继续睡?雪要是下大了,会不会冻死他啊?”
曲亦直心想雪大不大,这人都得冻死,但是对待二爷,他不能不把话说得婉转恭敬一点:“二爷别管他了,那都是要饭花子一类的人,怎么着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他的本意是把这问题敷衍过去,哪知道金玉郎最近正对要饭花子感兴趣,一听这话,竟是跺了跺脚:“停下停下,我看看这个要饭花子去。”
“二爷,您看那个干什么?那又不好看。”
“我就是要瞧瞧他能有多不好看,心里好有个数。”
这句话又让曲亦直没法接,而车夫停了下来,金玉郎已经跳下洋车,小跑着到了那垂死之人跟前。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饶有兴趣的弯下腰,想要以这个人作为素材,好供自己提前想象出金效坤的死相。偏巧他一弯腰,地上这人仿佛有所知觉一般,微微的扭头面向了上方。灯光直照着他的面孔,金玉郎就见这人虽然胡子拉碴,但是面目还挺年轻,甚至都算不上肮脏憔悴,唯有一处恐怖:他只有一只眼睛。
完好的是右眼,半睁半闭的,左眼眼皮则是凹下一个深坑,眼皮上还浮凸着纵横纠结的红疤。金玉郎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不说是多么的美丽,至少也全是平头正脸,所以这人的面貌既让他感觉可怕,又让他忍不住深深弯下腰去,想要把这可怕之处看个仔细。
看着看着,那人缓缓睁开了右眼,向着他呻吟了一声。金玉郎一抬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因为那人的声音和面貌组合在一起,忽然让他生出了熟悉之感。
他迟疑着出了声:“你是……”
一只眼的嘴唇开合,也发出了微弱的疑问:“金……玉郎?”
金玉郎回以同样的疑问:“师爷?”
金玉郎就这样,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个奄奄一息的故人。
其实他和这位师爷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在山上做人质的时候,师爷也正在山上筹划着寻死,他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雌雄双煞身上,根本就没留意过这位师爷,而师爷忙着寻死,则是对于一切活物都不抱兴趣。可是虽然没交情,但毕竟他认得他是师爷,师爷也认得他是金玉郎,那再让他眼看着这人静等着冻死,他就有点不忍心了。
师爷已经冻硬了,站不起立不住,幸而车夫和曲亦直都是健康的青年人,再加上一个金玉郎以及一辆洋车,三人一车合作,总算是把他运送到了金宅门口。金玉郎给了车夫五块钱,让他把曲亦直拉回家去,车夫欢天喜地,生怕这笔生意黄了,都不容曲亦直多说话,将他搀上车去,拉起洋车就跑上了路。
那边车夫拉着曲亦直飞奔而走,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叫了门房里值夜的仆人出来,让他把师爷直接背去了自己院里。院内正房灯火通明的,证明他的太太还没有睡,而他走了好几天,今天夜里忽然回了来,太太分明听见了声响,但是只做不知,坚决不肯出门迎接他。这倒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即便是在闲极无聊的时候,也不想寻求傲雪的陪伴,何况现在他可不闲,他刚悄悄弄了个独眼龙师爷回来,他忙死了。
师爷在一间温暖的小书房里,使出了豁命求生的力气,喝了一碗热糖水。
热糖水下肚,他火速的还了阳,金玉郎让仆人给他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让他的神魂也归了位。小书房里亮着电灯,铺着地毯,摆着书架书桌以及一架小沙发。金玉郎坐在沙发上,师爷委顿在旁边的地毯上,双手捧着一只大茶杯,杯中热气腾腾,是新的糖水。
“金先生,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了。”师爷哑着嗓子说话:“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金玉郎,为了可以正视他,所以俯身用胳膊肘支着膝盖,几乎把脑袋伸到了他眼前去:“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
师爷啜饮了一口热糖水,然后答道:“为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