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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已经深深地进入王文武的体内,它有时像一个符号一样,明了,简洁。仿佛,一场雪,回来了,又归于寒冷。匆匆而来,姗姗而去。
刚来到异地之后,他相信,只要你还在,一切就能归复原位,世界拆装后,还会寻找,还会构筑,就像一处旧房子拆了,再盖。人再搬进。他以为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是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的事情。
他相信,每一个侥幸活下来战士都会在硝烟散尽之后,找到一切自己原来的位置。该种地还是种地,该卖药的还是卖药。
家园。老人。孩子。媳妇。热炕头。笛子。太阳下泥土的味道。他希望一切都好说了。毕竟残酷的硝烟已经绝尘而去很久了。
战争结束了。
然而,他太相信时间,太相信以前对于战争的理解了。
眼下,没有硝烟,没有战场,照样还是有战争。
时间没有跟他辩论,但对于他也没有给予好处。多年来,他只能用手中的斧头,锤子,开凿着一座无人的山峰。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如今是当兵多年的老兵。老兵。老兵。出于时间从深处的老兵。享受了高级工资待遇,免费看病,可以娶妻生子。无论在大陆有没有媳妇,都要娶妻生子。
只是,快乐不快乐又是另一回事了。
山峰上没有一片黄土。石头,石头,石头间流动的水。
雨,冰冷的雨常常下在山间。树叶,哗哗作响。他害怕沉寂。可这样的声响更衬托出一种更深的沉寂。
但是,王文武并不孤独。
抛开一个个埋头开凿的战友,他心里面对的是家中的亲人。他们彼此说话。很日常的话。“快,吃饭啦。”“谁谁家养的地真好,土地熟的不得了,种什么都好。”“谁谁家生了个儿子。”这些没有说任何特殊意义的话,让他心里温暖。
一定有机会,一家人,面对面,一起做着手里的事情,或者闷头抽烟,或者捏泥娃娃,随手递给最小的孩子一个泥笛,让他费半天劲才吹出声响。大家看着小孩子都哈哈大笑。
石头很干净。即便用手去摸,去擦,也没有泥土。
微风从海面上悄悄地吹来,辽阔的水一脉相承地流淌着。天在远处低了下去。一切都会有可能。海能纳百川,当然也能给他新的开阔的胸怀。产生闪烁的希望。在这闪闪发光的幽深海面上,他自由而且坚忍,积极而且信任。他相信,苍天必是准备了一条路径通向了黄土地,泥泞的路上落满了秋天灿黄的树叶,脚踩上去松软松软的。他领着孩子,后面跟着一条狗。
天冷时,村庄的人,各家围炉夜话,讲故事,捏泥人儿,灯台也是黄泥捏出来的,高高的立在中间。老人偶尔咳嗽几声。夜晚,温暖,安详。
又有人被捉了回来。
凡是逃跑的都死罪。可是,这个战士说,他在站岗的时候,多少次能够看到家乡,看到家乡的椰子树,他甚至能看到母亲背着竹筐就走在那边的小路上。他没有办法不想跑过去。他才19岁。
夜色粼粼的大海,促使他竭尽全力地凝视着大海的尽头。家乡似乎变成了一只具体的召唤的母亲的手臂。
母亲的召唤进入了他的大脑。大脑支配着他燃烧了体内的某种冲动的岩浆。绵延起伏的思念之情顿时包围了他。
这些思念家乡的人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也没有真心倾诉过。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间谍。王念想多少次看到多少个偷偷抖动的肩膀,从背影就可以知道是偷哭了。“想家”这样的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一旦传出去就惨了。
面对让王文武无比爱怜的人,送他上路的头一天晚上,他劝十九岁的小伙子喝了酒。“喝吧,这样可以少点痛苦。”小伙子个子不高,瘦瘦的,白皙的脸上有褐色的雀斑,嘴唇上抖动着细软的才刚刚钻出来的胡须。
逮住他的那个老兵,也过来,端起酒杯。“我比你更想逃走。”他咕咚喝下一杯后,用手抚摸着头,“不过,听说,即便能够跑回去,那边那关也过不去。还会连累家里,甚至连累亲戚。”
白皙的小伙子说:“你们还有机会等。终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仰脖连干两杯。
时间还没有到尽头。时间在拐弯处都逗留着。然后才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