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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零四个月了,一度她以为长的几乎是她的一生了。
可是如今她还是从那里出来了,活生生的站在了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呼吸着自由浑浊的空气。她摸着自己头发,虽然在里头的那段时间一直用最廉价的洗发物品,但还是黑亮顺滑。这样摸去,发丝在指尖依旧如流水般潺潺而过。
她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四个火红的大字招牌:玲玲理发。推了门进去,有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大约是老板娘,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微微发福的身材,满脸微笑着迎了上来:“你好,小姐,需要染发还是烫发?”
许连臻在一面简陋的镜子前坐了下来:“把头发给我剪一下吧!”那老板娘圆圆的脸上带了诧异,跟她一再确认:“不长啊?还要剪吧,剪到这里?还是这里?”
她抬头,在耳畔处比划了一下:“这里吧。”老板娘带着惋惜的口气道:“剪掉了多可惜啊?女孩子家的留长发才好好看。要不我帮你烫头发吧?你就可以慢慢把头发养长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流行烫一下,然后染个颜色。你不要看我这个地方小,我做的头发可不比大店里差。”
她摇了摇头:“不用,修一下就可以!”老板娘看她的表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便取过了梳子和剪刀。在下手前,为怕出错,再一次给她确定:“剪到这里,是吗?”她点了点头,然后闭眼。
脑后传来轻微的“咔嚓咔嚓”之声,发丝轻轻地坠落,有的落在身上,然后跌落,有的直接掉落在地。很轻很轻的声响,但她却如此清晰的听到,亦或者说是感觉到。
出来了,一切从头开始。把头发剪了,就跟以前再没有什么瓜葛了。
他曾经肆意地揉着她头顶的发,清澈的眼睛亮的似在发光——她挽着他的手,长长的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
从此以后,不,早在她发现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抓她爸爸的那一天,她和他之间早已经注定没有以后了。只是当时她还是不愿相信,也不肯相信的。所以她求他:“英章,你放过我爸爸吧。英章,求求你了,放过我爸爸吧!”
她哭的泪眼迷糊,声嘶力竭——可是他闪躲着她的目光,手里的枪一动不动地指着她爸爸的脑袋:“对不起,连臻。对不起。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对不起!”
连臻猛得睁眼,镜子里头印出了一个及耳短发的温婉女子,眉眼清清丽丽,只是眼里满满的傍徨无助。
老板娘在帮她清理脖子间的碎发,笑吟吟地抬头:“真好看,是不是?韩剧里头的那个宋慧乔,就是剪了这个短发。说实在的,不是我玲姐自夸,你剪了这个头发啊,比她还好看几分呢。”见她不答,亦自笑着道:“最近这个剧很火,所以在我这里剪这个头发的人多了去了,但就属你最好看。”
流不流行,连臻也没有概念。不过不难看就是了,于是淡淡一笑,问道:“多少钱?”老板娘笑咪咪地道:“十块。”她掏出钱包付了钱。老板娘笑呵呵道:“不贵吧,我玲姐啊,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公道。”
从进门到现在,那老板娘一直挂着这种暖暖的笑,且是那种发自心底的,绝对的真诚热情的笑容。许连臻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她这般的笑,让她冰冷彷徨的心底一下子暖了数分。站了起来,轻声道:“谢谢了。”
那玲姐一边收拾剪发工具,一边与她说话:“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许连臻点了点头:“嗯,我是五福的。”玲姐道:“怪不得了,不像我们这省城的口音。对了,你来这里工作的吗?”
连臻点了点头,拉了门而出:“谢谢你,玲姐。再见。”出狱后遇到的第一人就如此热情,让她冰冷的心底涌上几丝淡淡暖意,连对接下来的生活都不再觉得那么害怕不安了。
玲姐圆圆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嗯,下次再来哦。我玲姐在这一代是出了名的童叟无欺的。”
许连臻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小段路,想到一事,又折了回去。玲姐含笑问道:“是不是什么东西落在这儿了啊?”许连臻摇头,有些怯声:“玲姐,我没掉东西——只是——只是想请问你一下,这附近有什么便宜的房子出租吗?我想要租。”
玲姐闻言,笑迎迎,拍着胸道:“你可算是问对人了?在这里啊,整个就算是我玲姐的地盘。呵呵——开玩笑的——我在这儿是土生土长,哪一户不熟啊,这店面啊,也是我们自家的。”
“你要找什么样的?价格呢?”连臻说了大致的要求。玲姐喜道:“我家就有一间顶楼加盖的屋子很符合你的要求——你要不要去看看?”
幸亏有了玲姐,才找到了这间顶楼加盖的小屋,虽然小,却也是她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容身之处。
她摸着头发已快及肩的头发,不知怎么的竟然无缘无故都想到了过往。叹了口气,收回了神,推门进了咖啡店。
等了十来分钟,蛋糕和咖啡都弄好了。她提了满满的两大袋,还小心翼翼地抱了蛋糕,推着玻璃门准备出去。有两人从外头进来,她低着头,瞧鞋子应该是一男一女。可是有人撞倒了她,许连臻重心不受控制,一个趔趄,那装满蛋糕的纸袋子斜斜地从她抱着手里飞了出去,砸在了地上。
那人在她头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买来赔你!”许连臻身子一僵,好一会儿之后,抬头,果然是他——叶英章。他身后是那日来买衣服的俏丽女子,婷婷袅袅地站在他身边。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可爱娇俏,这么望去,十分十分赏心悦目的一对人儿。
叶英章似乎也没有想到是她,反应也是明显一愣。
许连臻起身便走,叶英章在身后叫住了她:“你等等,我给你买蛋糕——”许连臻没有停步,反而是飞也似的跑了。
回到店里,自然是被李丽丽含笑着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来,大家都来喝咖啡吧,蛋糕没有就没有了,我们权当减肥。你们说是不是?”字字如珠,没有一个字是针对她的,但偏偏说的就是她。
许连臻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垂眼道歉:“不好意思,丽丽姐。蛋糕被我掉地上了,等下我再去买。”李丽丽取过了一杯摩卡,喝了一口,才不冷不热地道:“随便你。”
孟静见许连臻脸上虽然依旧一副淡然然的样子,但李丽丽的话怎么听都着实让人有些尴尬,便插了话打了圆场:“我有一罐进口的丹麦曲奇,来,大家一起吃。喝咖啡配曲奇最好了。”大家一听,纷纷拥了上来。
许连臻见状,便出了员工休息室,到了店中,招呼门口的同事何燕然:“燕然,你也去吃点东西吧。这里我来看着。”
不过片刻,孟静出来,道:“连臻,你也去吃点垫垫肚子。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吃晚饭。不要饿着了。”连臻淡笑着摇了摇头:“谢谢,店长,我不饿。”
孟静瞧着周围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李丽丽她这个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要放心里去。”连臻低声道:“我不会的。”李丽丽虽然有些嚣张跋扈,但说实话业绩是实打实地摆在那里的。况且,她这几年在牢里什么人没有见过,这点脸色,小意思而已。
正说话间,有人朝店里而来,移门自动滑开了,许连臻赶忙鞠躬:“欢迎光临。”叶英章站在门口,望着她纤柔莹弱的脸蛋,张口欲言,但最后只是将手里的袋子递了给她,说道:“不好意思,是我把你的蛋糕给撞了。这是我刚买的栗子蛋糕。刚出炉,还热着呢!”
许连臻面无表情地抬头,目光却落在玻璃门外的繁华热闹处,平静冷淡的道:“不用了,谢谢。”叶英章的手一直维持着递给她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孟静在边上多少猜到了关于蛋糕掉落在地上的故事情节,便伸手接过,朝叶英章善意地笑了笑,道:“谢谢了,还麻烦你特地送来。”却见叶英章怔怔地望着连臻,表情极其幽微怪异。孟静就算再傻,也隐约知道着两个人之间有些不简单,或许是以前就认识的吧。
叶英章似叹了口气,缓缓道:“连臻,我们出去谈谈吧。”许连臻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无动于衷,眼前杵着的这个人似乎对她而言根本就是个陌生人而已。
孟静觉得眼前的情形颇是尴尬,假装咳嗽了一声,道:“连臻,你有事的话,可以请假。”却见她淡淡地摇头道:“不,孟姐,我不请假。”转头朝叶英章道:“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只卖女装。如果你想要买衣服的话,我们很欢迎。如果不是,可不可以请你离开。谢谢!”
叶英章一呆,瞠目望着她,半晌,朝站在一旁的孟静微微颔首,这才转身而出。
又到了一天的下班时间了,许连臻围好了围巾,戴好了帽子和手套,这才出了店门。才一到外头,刀割般的冷风便四面八方涌来,直入心扉。她朝孟静和何燕然挥手道别后,一个人默默地朝固定路线的公车站走去。
一辆车缓缓地跟在她后面,最后车子在公车站停了下来。叶英章下了车,来到她面前:“连臻,我送你回去吧。”
连臻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又缓缓地移开,从始至终,目光里头都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叶英章涌上深深的无力感,叹了口气:“连臻,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事实上确实是你父亲犯了罪。我身为警察,就应该将他绳之于法的!”空气里冰冷刺骨,他说话间呵出的气息如白烟般在眼前袅袅升起。她的目光越过他,虚虚地落在他身后。
“连臻,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利用了你的感情。可是连臻——我——我——我——”他连说了三个我字之后,没有再说下去。而她一直都是那副冷漠疏离的表情,很明显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只见许连臻她朝外走了几步,扬了扬手。公交车发出长长的一声“嗤”,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咣”一声公车的门打开了。她头也不回的上了车,离去。
许连臻上了车,缓缓将头靠在玻璃窗上。头上似灌了铅一样,又重又沉。她只知道脑中空白一片,至于公交车到那里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在快到末站的时候,公交车发出了制式的女声,熟悉的站名让许连臻回过了神。她慢慢转头,看见有一辆车子不紧不慢地一直跟着她所坐的公交车。
车子到站的时候,车子里头又只剩她一个人了。在这寒冷的冬天,大家早各自寻一处温暖去了。
叶英章把车子停在了公交车站,然后快步追上了刚下车的她:“连臻,这个地方鱼龙混杂,太乱了——你怎么能住这里。”
连臻不紧不慢地走着,还是冷冷淡淡地表情,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他跟在她身后:“连臻,你和我说句话好吗?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许连臻猛地止了步,转过了身,直直地看着他。叶英章心里一喜。却见她直直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叶警官,现在已经快23点了,我不是你的犯人。我有权不回答你任何问题。”说罢,她决然而然的转身,上楼梯。
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瑟瑟发抖的寒风里。叶英章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许久之后,才离去。
叶警官,多么让人讽刺的字眼啊。
她当年一直唤他“英章”的。
许连臻实在有些不懂叶英章。不懂他为何还有脸出现在她面前。若是偶遇也罢了,但他偏偏摆了一副对不起,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样子。
他觉得可以吗?他觉得她可以忘记吗?忘记她和她父亲就是亲手被他送入监狱的吗?她冷冷地笑。
其实两个人最好的结局,便是相忘于江湖。就算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遇见,也当作陌生人而已。淡淡地擦肩,交错而过。仅此而已。
因为很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永远不可能像粉笔字一样一笔擦掉的。
永远不可能!
第二天一早,推开门发现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抬头,还有雪白如花瓣般从空中辗转飘落。
楼下停了辆眼熟的车子。许连臻眼角也没有牵动半分。叶英章从车子里头推门而出:“连臻,我送你上班吧。”
许连臻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每走一步,便在雪地里烙下一个小巧的脚印。雪白的地面,一连串的脚印,深深浅浅。就跟往事一样,早已经在心里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烙印,太深了,所以这辈子也不会抹去了。
叶英章追了上来:“连臻——”她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好似他根本就是一个隐形人,如同往常一般朝公交车站走去。
叶英章颓然地站着。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一身的无能为力。
当年那个总是浅浅含笑,恬静如水的人呢!少女心性,低柔婉转。早已经都消失无影踪了。
他一辈子都记得,她跪在地上,哭的泪眼模糊地求他:“英章,他是我爸爸呀。英章,你放了他吧——英章,你放了他,好不好?”
“以后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做坏事了。英章,求求你了——”
“英章,求求你了——”
她一直是个被保护的很好孩子,从不知道人世险恶,人心叵测。她那个将她捧着手心,千般疼爱,万般宠溺的父亲,其实是个走私犯,双手都沾满了血腥和罪恶。
或许那种犯罪的人都是如此的,自己无论是多么的坏,多么的肮脏,但是给孩子的却是永远纯净的白,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去接触自己周围的那一片黑和灰。
许连臻便是如此地在许牟坤的隔离下长大的,拥有一切美好女孩子的特质,漂亮,纯真,善良,可爱,活脱脱便是一个天使。一个不知道人间疾苦,世间黑暗,涉世未深的天使。
如果许牟坤一直不倒的话,她或许可以一辈子如此。可惜了许牟坤这样的罪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多时候都是时机问题,时候到了,不得不报。
那年,他才从警校毕业,分配到警队。那个时候m市的整个警队早已经盯上许牟坤这条大鱼多时了。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打入这个团伙当中。
或许是许牟坤的死期到了,也或许是就是一种冤孽。那个时候,警队收到情报,许牟坤的女儿今年刚进m市的大学读书。警队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抓许牟坤的把柄,亲近许牟坤,从她女儿处下手,或许是最容易的。当时定下了计划,便是派人去接近许连臻。
可是没有想到警队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他。理由是他刚从学校毕业,混进学校去当学生最容易,无论是年纪还有气质各方面都是当时警队里面最为合适的。m市的缉毒大队为了这个事情,还特地去打了报告去请示了他父亲。结果他父亲亲自批准了他作为卧底去学校的这个任务。
那个时候的他,一心想着为人民服务,为警队效力,干劲十足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然后就在m市的大学里,在刻意地安排下认识了她。
后来,虽然破了许牟坤这个大案,逮住了这条大鱼,可是父亲却甚为后悔——因为父亲这个堂堂m市的市长,从未想过自己从小培养的儿子居然在某一天真的爱上了罪犯的女儿——
是啊,那个时候,他自己都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可是事实上,确实是真的发生了。当年他在病房里,不肯吃药,不肯挂盐水,疯了似的对父亲叶震大喊大叫:“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会帮她的,让法官从轻判决的——你答应过的——”
父亲根本没有帮她,甚至还顺势送了她一把。她当时在他和她父亲搏斗的时候只是误伤他而已,根本不可能会判刑判的如此之重。只是许牟坤那个时候,根本已经是出于树倒猢狲散了。别人给他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去帮他,更不用说他的女儿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事情,他和他父亲,这三年来,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